肌肉的撕裂聲、骨頭的破碎聲,這輩子,石寅還是頭一次聽得這麼清楚,極度痛苦中,他拚上所有力氣握刀砍向辛渡執刀的手,辛渡敏捷地往後躍退了一步,立即又街上前旋身在他的身側再砍上一刀。
這一刀,由旁人眼中看來,深可見骨,同時也似把石寅所有的知覺都砍斷了,石寅怔站在原地,不能動彈地瞪視著眼前的辛渡走至他面前,一刀挑去他手中仍緊握著的陌刀後,再走至他身旁抬腳用力踢向他的膝,逼他跪下,而後兩手握著刀柄,由上往下將陌刀刀尖緊抵在他的喉問。
石寅仰首瞬也不瞬地看著上方辛渡的臉龐,在他耳邊,依稀聽見了左翼將軍自遠處傳來的呼喊聲,他試著想撿起掉落在地上陪著他出生人死了多年的大刀,但辛渡俯採下來的身軀卻愈來愈靠近,抵在他喉問的刀尖也一寸寸地沒人,一下子噴散而出的血液染紅了辛渡的臉龐,令他眼前一片模糊。
毫不猶豫自石寅頸間拔出陌刀後,辛渡在嘴邊掛著笑,靜看倒臥在自己血泊中的石寅,四肢不斷抽動。
燙熱的鮮血自他頸間不斷流出,石寅雙日睜得大大的,凝望著終於釋放出暴雨的天際,在這一刻,他想起還在行轅裡等著他回去的爾岱。
倘若,爾岱是生在尋常百姓家,那麼這雙教爾岱握刀的手,或許會是一雙教爾岱握筆寫字的手,而爾岱看向他的眼神,也不會自充滿崇敬到為反抗而反抗,再變成全面視他為敞。除去了沙場上血染的功名,與權勢背後令人渴望的慾望後,他們會是一對平凡且人人稱羨的師徒,將爾岱視若己出的他,也不會孤獨的在戰場上,想藉自己的血肉之軀,為爾岱謀求一條生路。
可惜的是,命運萬般不由人,人亦各有命。
今後,他得獨自面對他的宿命,爾岱則得走出他的翅膀下面對自己的,他再也不能為爾岱遮風擋雨,替爾岱掌著燈在風雨中指引方向。
生在戰場上,亦死在戰場上,或許這就是從何處來也自何處去,在這釋然的一刻,石寅競不再覺得孤獨,他只是有些放不下。
記憶中爾岱那幼小的身影漸漸走遠了,滾燙的熱淚滑下他兩邊的眼角,他很想合上眼把淚水藏起來,卻連這一點力氣也沒有,或許是天可憐他,撲面而來的雨水,將他的淚交織在雨中。
拆不開,也再分不清。
久候不到消息,已經按捺不住要撥乓增援的爾岱,煩躁地在行轅裡來來回回的踱步。
也不知究竟兩軍戰得如何了,自開戰以來石寅沒派人捎回一絲消息,就只是讓他乾著急地在這等著,他知道,依石寅的性子,就算是可能會戰敗,甚重自尊的石寅也絕不會請求兵援,石寅寧可與敵軍玉石俱焚也不願損及半點聲譽。
但他想,石寅絕不可能會戰敗,從各方面來看,辛渡根本就不是戰歷輝煌的石寅的對手。石寅到底是怎麼了,以至到現在還不回報消息?
帳外的雨勢十得又大又急,更足令人心浮氣躁。
行轅內的眾將軍無言地看著帳外的雨勢,也同樣與爾岱一般心急地等待著來人報知戰況,但他們沒有等到石寅的歸來,倒是隨著石寅一塊出兵的左翼將軍,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下,帶著一身的血與雨回來了。
在石寅的掩護下,領著殘餘的兵馬回營,渾身濕透的年翼將軍,在步入行轅時臉上沒行任何表情,這讓原本急欲得知軍情的爾岱愣了愣,一股不祥的預感頓時湧上心頭。
左翼將軍的聲音如雨水般的冷,「啟稟元帥,我軍誤入敵陣,死傷甚重,依令不得不退回此地。」
「大將軍呢?」爾岱霎時忘光了他與石寅的前仇,為石寅可能遭遇到的境遇感到忐忑不已?
「大將軍無力突圍。」
行轅中的眾人,莫不震驚地倒抽了口氣,而站在他面前的爾岱,則是難以置信地瞠大了眼。
左翼將軍執意要爾岱聽清楚,「大將軍已在戰中殉亡。」
像是要否認他般,爾岱不斷地搖首,想自他冰冷的眼神裡逃開來,但左翼將軍帶恨的雙眼,卻不肯輕易放過爾岱。
「大將軍此次之所以主動請命出兵,是要元帥千萬別對辛渡掉以輕心,故才以身作例。」左翼將軍在他面前大聲地道出石寅的心酸,「望元帥記取大將軍的血肉教訓,不要辜負大將軍在天之靈!」
再也無法多承受一分的爾岱,拔腿狂奔出帳外。
「師傅-」
迴盪在雨聲中的悲嘯,很快即遭大雨掩去,聆聽著瀟瀟的雨聲,爾岱無法阻止自己痛哭失聲。
石寅苦苦勸諫他不要看輕辛渡的言語猶在耳,在益州時,石寅要他別急著出兵的諫言也還在他的腦中,還有,那日石寅情願與他反目相向,也要斬西南公主的厲目他都還收在心底,可如今,石寅卻不在了……
石寅是代他而死的,傾落不斷的滂沱大雨,顆顆擊打在爾岱的身上,跪倒在雨中的他,此刻所承受的痛楚,是種遠比錐心刺骨還來得深的疼痛,熱淚伴著懊悔滑下他的臉龐流進他的心底深處,在冰冷凍心的雨滴中,他總算在熱淚中明白,石寅對他的關懷與恩情,以及這份無法挽回的後悔。
爾岱哀傷地抬首看向遠方,但大雨蒙去了他的視線,今他在雨中失去了方向。
第三章
很少人會去理會戰後的戰場。
大雨連下了好幾日,為備受大早煎熬的江北帶來了一線解早生機,當陽光再次自雲朵裡將光束投向大地時,某些原本藏在雨中的現實,也再次在陽光下被攤開來。
遍地已折的旗幟,零零散散地斜插在泥濘的地上,瘸了腿的戰馬,腿上還插了半截的箭,在屍堆中一跛一跛地盲日行走,不久前曾在這廝殺得轟轟烈烈的敵我兩方,此刻都靜靜伏臥在地,成廣大地中的一景。
許多女媧營的兵卒正彎身撿拾著能用的兵器,有的正使勁拔出深嵌在死屍裡的陌刀,有的還在拔取最能派上用場的箭矢,-根很已搜集好的戰矛,集結成束地送至百夫長的手中,再將它們分配到其它人的手中。
住這片曾遭血染復又遭大雨洗淨的戰場上,某些東西得盡快處理掉。
奉閔祿之命,前將軍殷泉負起處理戰亡十兵的工作,兩腳站在泥濘裡的他,怔看著手下的士兵將一具具屍體拋甩到先前所掘出的大坑裡,那些木著臉,不帶任何感覺處理人屍與馬屍的上兵,手邊的動作很制式,彷彿他們所拋的並不是屍體,而不過是-袋袋不需在意的沙袋,沒有人在乎。
戰士的生命似乎天生就是這麼輕賤,虎死尚且留皮,然而他們甚至連個名字也沒法留下,不明不白地踏上征途,在戰場上不明不白地死去,再不明不白地被堆置住同一個擁擠的大坑裡。那些躺在坑裡堆棧在一塊的屍體,此時也沒人再去管他究竟是敵是我,是女媧營或盤古營。
看著手下忙碌地清除著地面上的死屍,殷泉不禁在想,躺在地上的屍首,在冰冷之前,也曾是哪戶人家的兒郎,或是某些小孩的父兄,出了門來到戰場上後,就再也回不去了,他們所能得到的就只是一壞黃土。
按理說,打過滅南之戰後,再次面對這些成山的屍體,他應當會麻木得沒有任何感覺,可他卻悲哀的發現,他最大的悲哀便是無法麻木。
那一張倀驚懼的臉龐,那一雙雙無辜的眼睛……當年死在長沙的那些婦孺,從不肯放過他。
匯聚在心坎上的刺痛,在他每見一具屍體就更刺痛他一分,因此他在命人挖坑之時,不斷地在一旁叮嚀,深一點,再挖深一點,深深地埋好這些戰死的戰上,也藏好他的心中那一直揮之不去的內疚。
血腥與腐臭味在爛泥中四處飄散。
因糧草已吃盡,實行鎖城的長安那邊還未派來糧草,巴陵欲送往此處的糧車又遭軒轅營突襲截斷,包括他在內,女媧營上上下下都已挨餓了數日。
殷泉舔舔乾裂的唇辦,腹中雖餓,但他卻覺得無糧可食也罷,在看過這麼多的屍首之後,相信營中也無人能夠下嚥,這讓他不禁回想起方纔他自行轅中退出前,親眼看若閔祿大口食肉喝酒的模樣,當閔祿手中燒肉的香氣傳至他鼻梢時,他腹中頓時一陣翻絞,差點忍不住喉間那一湧而上欲嘔的衝動。
那是戰後的血肉。
閔祿怎還能吃得下去?
聽前哨探子說,軒轅營人軍正全速朝長安這邊開來,身為前線的此地即將再次淪為戰地,前一批亡魂方入土,下一批已將至。
尖銳的號角聲猛然吹起,營中眾人紛紛抬首看向遠方,就見前方刺探敵情的探子已策馬疾速奔來,口中大聲嚷嚷著身著黑衣的軒轅營大軍已開近,忙亂中眾人紛紛放下手邊的工作,再次投入各軍伍裡整編,已踏出行轅的閔祿,也飛快地下今全營集結應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