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玉心回小方一個勇敢堅強兼含著淚光的微笑。「唉,不知道什麼東西碰碎了,讓你大哥割傷了可不好……我上樓看看。」
「大嫂……」
不待小方阻止,她踩著翩翩蓮步移向二樓。
一片黑!
這是打開客房門的第一印象。
她睡覺時怕光,所以家裡用的全是遮陽型厚簾,一放下來,室內彷彿進入黑夜一般。
接著就是一陣撲鼻的酒味。
有新鮮酒精的味道,也有從人身上發出來的酒氣,可見方纔的匡啷聲應該是有人把酒瓶給扔出去。
暗室、酒氣、壓抑的氛圍。
一個沉潛在腦海底層的不愉快記憶湧上心頭。她彷彿回到新婚夜,心口上被人重重壓著。
強烈的無助感已經成為這項記憶的制約反應,她握了一掌的冷汗,飛快退回走廊上!
冷不防一隻長臂從房裡探出來,她甚至來不及反應,已經被揪入黑暗裡。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強烈的心跳如打雷一般,一雙泛著血絲與野獸般光芒的利眼將她釘在原地!
她覺得自己彷彿下一分鐘就會暈倒。
酒氣、男性體味、粗喘、呻吟、劇痛、屈辱……有一瞬間她完全紊亂了時間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處在當下,或回到了過去。
梅玉心,冷靜下來,不能給他機會發現妳的弱點!
她鼓起所有的力氣,想用力推開身前的銅牆鐵壁,飛奔回到光亮安全的世界裡。
猛地——
鐵臂的主人將她舉到一臂之遙,狠狠地盯視她。
這是梅玉心第一次看見她的丈夫露出這種神情,直到多年後,她仍然清晰記憶著。
他雖然看著她,卻彷彿透過她在注視另一個人——
因酒意而微微渙散的瞳眸,閃過憤怒、怨恨、歉疚、痛苦、罪惡、悲哀等種種情緒,強硬的臉龐充滿哀傷。
梅玉心陡地想起,她曾經見過相同的眼神。數日前,在他們談天說地的某個早晨。
當時神智清醒的他藏得太快,讓她只窺見一斑。而現在,酒精徹底瓦解了他的防衛力,於是它赤裸而激烈地呈現於表象。
這是屬於江金虎私人、脆弱的一面,恐怕也是他平日死都不肯流露的一面。
深不可見底的眸激烈地搜尋著她每條輪廓線,然後,神智稍稍回到那雙黑眼中,最後留下來的只剩下一種情緒——失望。
他認出來她是誰了。
她不是他以為的那個人。
緊錮在她雙肩的箝制緩緩鬆開,男人低咆一聲。
眼前再度一黑,倫教鐵橋垮下來!梅玉心發現,她丈夫竟然醉昏在她身上!
規律的鼾聲漸漸響起.
她茫然望著天花板。
是什麼樣的過往,會在這毫無心機的大男人體內,鐫下如此痛苦深刻的傷痕?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直到腳開始麻了,全身血流不順,她終於吃力地推開醉漢,又在他身邊坐了好一會兒。
迷茫地回到走廊上,陽光乍現,她彷彿回到另外一個世界。
一回眸,地上的男人仍然躺在黑暗裡,可能躺了很久很久了……
不,她不要這樣。這不是她預期中的事。
她只想要維持以往那種疏離的關係,她不想對他產生任何敵視以外的意緒,尤其是同情或憐憫。
她這一生,無論想做什麼事,都在她的控制內。
母親早逝,她雖然有一個文名遠播的父親,骨子裡不過是個酸腐的學院派,滿腦的「之乎者也」再怎樣也替代不了「柴米油鹽」的需要。社會現實殘酷,她從十歲開始便站在幕後打點,領著老父一路過關斬將的求生存,梅家若不是靠她撐持,早就一窮二白了。
她不曾輸過。她充分明白如何運用每一絲優勢讓自己站回主導地位。柔弱只是她的偽裝,骨子裡的梅家大小姐梅玉心,有著堅不可摧的強烈意志。
這就是為何她如此痛惡江金虎的原因。
父親瞞著她替人做保,害她不得不為了償債而下嫁給江金虎。如果當初父親是哭著求她嫁也就罷了,她還能名正言順地恨他。但父親不是,他是哭著要她一個人逃,因為他打算自盡以求了斷。
她生平唯一的親人,她怎麼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所以,她說服了父親出面和秦文諾談條件,將女兒嫁給江金虎,做為他們日後漂白的晉身階,梅家的債務則一筆勾銷。
新婚夜的不愉快只是一點小事,皮肉痛痛就過去了。真正讓她心理上無法承受的,是她必須將主導權交到旁人手中,而且還是一些她素來瞧不起的流氓混混。
她失去了掌控權,這讓她陷入短暫的慌亂裡。儘管如此,她非常明白自己遲早能佔回上風。
她太過太過瞭解自己的本質,太過太過明白自己擁有什麼武器,太過太過確信自己能輕易得到任何想要的一切,也太過太過狠得下心犧牲讓她無利可圖的人。
江金虎,就是這個人。
直到現在。直到這個午後。
直到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有血有肉的一面。
她突然發現自己可能犯了一個判斷上的錯誤。或許躺在黑暗裡的那個男人,不像她之前以為的那樣沒血沒淚,那樣的死不足惜。
而她不喜歡錯誤,一點都不喜歡。
梅玉心動搖了。
這是不對的,不應該這樣的。這是一個脫序的起點,若她不立刻制止,後續發展可能完全偏離她的預期。
江金虎必須從她的生命裡消失!
必須!
第四章
擺脫江金虎的契機,來得出奇的快。
「六週年紀念日」的隔天,一切又回復正常。
客廳裡繼續有兄弟出沒,江金虎繼續生龍活虎,所有人對於前一日的異狀隻字不提,包括她。
彷彿每一年的這一天自動隱形起來。
一個星期後,江金虎在台北待滿了一個月,終於開始感到無趣了。
「喂,女人。」
梅玉心從正在讀著的《鏡花緣》中抬起頭,入眼那件俗艷的夏威夷大紅花襯衫,三顆扣子不扣,粗金鏈子和寬金手環讓她在心中歎了口氣。
「是,老公,您有事叫我?」
江金虎對她柔順的態度非常滿意。
「台北這種地方狗不拉屎鳥不生蛋的,越待越無趣,我要回高雄去了。」頓了一頓,他故意加一句,「我相好的也都在那裡,不回高雄沒漂亮女人睡啦!」
「好,我馬上幫你把行李準備好。你何時要動身呢?」她盈盈淺笑著。
「奇怪了,我說我要去找別的女人耶!妳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妳這樣像一個做老婆的人嗎?」江金虎雞蛋裡挑骨頭。
「丈夫是天,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哪有我們女人插話的餘地?」梅玉心恭良地垂下長睫。
江金虎對她的識大體簡直滿意到不能再滿意。
「好,妳識本分就好。反正只要妳乖乖地守在這個家裡,我還是會盡做丈夫的責任,好好給妳照顧的。」
「那真是感激不盡了。」垂下的眼中閃過一絲笑諷之色。「你這趟回來台北的公事都辦完了吧?」
「馬馬虎虎啦。」江金虎擺擺粗大的手掌。
這是他另一個要趕快逃的原因。
之前與「春和堂」的那一段,其實出發去救老婆是表面上的原因,私下他已經跟台北萬華一帶的一名葉姓角頭說定了,藉這個理由和鍾老大公然翻驗,然後兩個人把他北南兩地的走私點吞了。
結果和鍾老大臉沒翻成,反倒被他這個「水某」和平解決。這次他來台北就是找葉天行說這件事的。
平時雖然都是阿諾在動腦筋,但江金虎也不傻,幾天下來早就想明白,自己幹嘛當那個出頭結怨的冤大頭?於是,很不幸地,談判破裂。葉天行指責他不講信用,他卻認為跟鍾老大翻臉又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
這下可好,在台北又留了一筆爛帳,還是趁阿諾發現之前快閃!
「一個火大的阿諾可比兩百個葉天行難應付多了。哈哈哈!」他不知不覺把心裡的話全講出來。
「是萬華的那位葉先生嗎?」她把玩書頁中的繡花小箋。
「妳怎麼知道?」
「前陣子我們吃早飯時,你和我聊過啊。」她抿唇一笑。「那位葉先生可不好相與呢!我幫你收拾一下行李,一會兒我也送你到機場去。」
江金虎沒意見。
其實,有個像梅玉心這樣懂事的大老婆,也挺不錯的呢!
簡易的行李收拾好,夫妻倆、小方與一位司機坐一輛車,其他兄弟們包幾輛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往松山機場而去。
車程中,梅玉心彷彿又回到一個月前的陌生疏遠,只是靜靜看著窗外,江金虎幾次試著逗她說話,都只得到幾個心不在焉的回應,和含混的微笑。
到最後,笑也沒了,偶爾回過頭來,用深思的眼神看他,看得連江金虎這樣的大男人都被看毛了。
「靠!妳要是那麼不爽老子回高雄,不會一起來?」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嚇一跳。
開什麼玩笑,他又不是好日子過多了,平白沒事拖個老婆跟在身邊管頭管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