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自白牡丹一進雲家大門,似乎自父母反目開始,家中的一切都改變了,變得散漫,變得冷漠,變得沒有中心,變得失去支柱。一個家就像一個帳幕,全靠一根中心的支柱,失去了支柱,帳幕會塌,雲家——
顯赫一時的雲家會怎樣,衰敗,中落
小曼不僅擔心,還憂心,身為雲家的一分子,卻似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家敗壞下去,她能有什麼挽救的方法
一心急急趕路,根本不看路邊的一切,心中全是培之那邪氣的模樣,恨不得立刻飛回家裡找到母親,找到小怡商量。直到腳踏車的龍頭突然被一隻強有力的手抓住,她才吃驚地停下來。
「康柏,你在這兒」她叫。
這是中等住宅區棉花街,這是離益德裡雲公館相當遠的地方,更不是來回基地必經之路,他——怎會在這兒似乎今天全被一連串的意外佔滿了!
「想迎著你!」他笑,看不出真假。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走這條路」她不能不懷疑,懷疑之外還奇怪,瘦高的康柏竟有那麼大的力量,大得能一把抓停了她的腳踏車
「心有靈犀一點通嘛!」他還是不認真。
「我以為你該在家等我!」她說。心中的懷疑沒法子抹得掉。
「等得不耐煩,」他搖頭。「小曼,你看來氣急敗壞的,發生了什麼事嗎」
「吳育智被流氓打,培之——逃學!」她說。
「有這樣的事」他驚訝地,「流氓抓到了嗎」
「抓不到,但培之說他有辦法!」小曼搖搖頭。
「培之!」康柏嚴肅起來,「他和那些人有什麼關係」
「這正是我擔心的事!」小曼說,「我們快回家,我得告訴媽媽和大姐!」
「走吧!」他讓她下車。「我帶你,你坐後面!」
腳踏車一路前行,坐在車後,單手環在康柏腰上的小曼,心中反而更不寧了。碰到康柏本該高興的,她卻有——說不出的情緒,康柏的似笑非笑,康柏的不認真態度,似乎隱藏了些什麼,瞞住了些什麼,是——這樣嗎
轉—個彎前面是個公園,公園門口有個賣紅糖做的「棒棒糖」小販,幾個孩子圍著看得起勁,兩個沒有生意的黃包車停在一邊,一切都顯得平靜而悠閒。遠處更有兩個孩子拖著他們的父母來買「棒棒糖」,天空的陽光也溫暖和煦——
康柏突然停下腳踏車,就在公園門口。他的動作那麼突如其來,神色嚴肅而顯得緊張。
「飛機聲!」他側耳細聽。「我聽見飛機聲!」
「日本鬼子飛機不敢來,一定是回航的——」小曼還沒有聽完,警報響起來。
一響就是緊急警報,顯然敵機已經迫近上空,許久沒有警報了,人們的防備的心早已鬆懈,意外的聽見警報,又是緊急的,一剎那間,剛才還平靜悠閒的週遭大亂起來,街道上沒有隱蔽處,大家都往公園裡跑。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那麼多人,大人叫喚,孩子哭叫,你拉我扯的,就像世界末日到了似的!
康柏是在緊急警報響起之前就警覺的,他是空軍,對飛機聲音十分敏感,他早就辨出是敵機,所以他能搶在人群的前面,把小曼帶進公園,躲在一棵大樹下。剛剛站定,敵人飛機已在頭頂了!
公園裡原有不少遊人,附近大樹下也躲了不少人,敵機一出現,大家都鴉雀無聲,就只希望敵機快走,炸彈不要落在附近。許多人還抬頭望天,那是下意識的動作,他們望也望不到炸彈下來的方向——
「趴下去,小曼!」康柏突然大叫一聲,不由分說地推倒小曼,他更用身體壓著她,護著她。
小曼一陣緊張,一陣害怕,趴在地上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附近樹下的人也正詫異地望著他們。說時遲,那時快,「嘶」、「嘶」連聲,幾枚炸彈竟真是落在他們附近不遠處,一陣轟隆隆的爆炸聲震得人們的耳膜都聾了。一陣呆怔接著一陣大亂,人們也不知道是否有更多的炸彈會落下來,大家爭先恐後地趴在地上!
好在只是那幾枚炸彈,好在爆炸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沒有真正嚴重地傷了他們,一些飛來的碎片,也令一些人傷臂、破頭、劃傷腳的。呻吟加上哭泣,打破了躲著的人群的沉寂。受傷的人已被附近的人就近照應著,不論認不認識,此時此地,誰能坐視傷的雖不是自己,卻同是炎黃子孫的同胞!
敵機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也許他們的目標並不是成都,所以只在上空盤旋一陣,胡亂地投幾枚炸彈,就呼嘯而去了,解除警報也隨著響起來。
小曼透一口氣,抬起頭來,發現康柏仍用身體掩護著她,剛才千鈞一髮,緊張得連呼吸都忘了的當兒不覺得,這時——才發覺他們——竟是那麼接近,接近得——身體大部分的地方幾乎都貼在一起,這——她的臉一紅,心中控制不了的一蕩,連忙避開了他的視線,用力推開他。
「你——沒有事吧」她不平靜地問。
康柏慢慢站起來,眼中的光芒奇怪而——熾熱,一粒令小曼害怕的火種似真似幻的又在眼中跳躍,他似乎忘卻了周圍的環境,似乎完全不覺身邊的人們,就那麼深深地、定定地、火熱地凝視著小曼。
「康柏——」小曼心中發顫,臉紅到脖子裡,康柏怎能——那般失態但那眼光,那視線——使小曼也感到心中的火苗開始蔓延,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你怎麼了你——」
「漢奸!」一聲春雷般的暴喝,驚醒了沉迷的他們。「漢奸,抓住他!」
小曼和康柏同時轉頭,他們不知道誰在罵漢奸,又是在罵誰,但——但——那麼多人圍住他們,盯著他們,全是憤怒、不滿、痛恨的眼光,為什麼
「漢奸!」指著康柏的是賣棒棒糖的小販,他看來是個忠厚、耿直的人,不是故意和康柏為難,他——誤會了什麼嗎「他是漢奸,抓住他,送去憲兵隊!」
「漢奸!」是一個滿臉正氣的長辮子的女學生。「打死他——打死不要臉,沒廉恥的漢奸!」
「打死漢奸,打死漢奸——」更多的人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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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敵機臨頭時,康柏鎮靜如恆,現在面對著自己同胞誤會的指責,他卻慌亂起來。他們為什麼說他是漢奸,他做出什麼令人誤會的事嗎他明明是清白的,但——對著憤怒的人群,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他知道,只要說錯一個字,他就粉身碎骨了!
「打死漢奸,打死賣國賊!」人群的情緒更是激動,圍著人也越來越多了。
「請問——為什麼說我是漢奸」康柏努力鎮定著。但手心全是冷汗。
這麼激動的人群,打死一個「漢奸」,絕非不可能,換了他也會動手,只是——他是被冤枉的!
「還敢問我們」賣棒棒糖的小販大聲地說,他的臉都漲紅了。「沒有響警報你就先逃,沒有丟炸彈你就先躲,先趴下去,你明明預先知道鬼子飛機要來,要在這裡投炸彈,你是奸細!」
「打死他!格老子的賣國賊!」一個憤怒的學生越眾而出。「打死漢奸不賠命!」
「打死他,打死他!」小販也跟著過來。
「不——不——」小曼也跟著慌了,怎麼去鎮壓一群含憤、懷恨的人群又絕不能傷他們,因為——他們的出發點是正確的,他們愛國家,他們痛恨沒廉恥的漢奸,賣國賊。「你們誤會了,你們誤會了——」
「女學生你快走開,」小販的眼睛泛紅,已充滿了殺氣。「你再跟漢奸一起,當你是漢奸辦!」
「不——」小曼的臉都白了。她相信憤怒的同胞會殺人,康柏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就可能被打死,國仇、家恨已使同胞們對敵人的仇恨達到頂點,該怎麼辦最糟的是康柏連制服都沒穿
「讓開!」那個長辮子的女學生拖開了小曼。「看你不像壞人,你別上了賣國賊的當!」
「他不是賣國賊,請相信我,」小曼急得哭起來,四周圍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怎麼辦康柏已被他們捉住了。「他不是,他是空軍飛行員!」
沒有人聽小曼講,大家那麼激動,就算聽到了也不會相信,受盡了逼害,苦難的同胞恨不得吃敵人的肉,喝敵人的血。漢奸,更是切齒痛恨、天地都不容的!
「請你們別亂來,」康柏也在叫,慌亂起來,他的四川話就更不靈了。「我不是漢奸,不是賣國賊,我是軍人,是空軍飛行員——」
「你為什麼不穿制服」男學生迎面就是一拳,打得又重又狠,康柏嘴角立刻見血。「你講的是什麼分明是外鄉人,是漢奸!」
「不——」康柏被打得眼冒金星,這真是無妄之災了。「我真是空軍,你們可以打電話去問,你們——可以送我去憲兵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