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天都回去那麼晚,看你幾眼我就得趕回部隊!」他用手指輕揉凍紅了的鼻尖。「站在這兒——至少能陪你一起回家!」
小曼心中一陣輕顫,一圈圈的漣漪擴大了。這些日子她忽略了康柏,她忽略了愛情,她心中燃燒的是另一堆熾熱的火焰——康柏的幾句話,引回了她的愛,她埋得很深的感情。突然之間,她有些歉疚!
「你是在埋怨我嗎康柏!」她柔柔地看他一眼。
「不,我想你!」他凝視著她,沒有笑容,沒有任何表情,卻有著不曾出現過的嚴肅和認真。
康柏終於嚴肅和認真,他還說——哎!小曼的心一下子又亂又迷糊,又有絲甜滋滋的。
「我——好抱歉,」她垂下頭,不敢正視他,她怕感情就此氾濫了。「我忙!」
「我知道!」康柏又用手指輕撫眉心。他今天一直在做一些小動作,他想掩飾什麼嗎「我知道!」
「康柏,你今天很特別!」小曼停下腳步。
「是嗎」他悶悶地接過她的腳踏車。「我——覺得好無聊,對什麼都沒興致!」
「怎麼了」她關切地仰望他,他臉上有些壓抑的神情,壓抑什麼呢「沒出任務」
「有!警戒,出任務,投彈轟炸,返防,太機械化了,我受不了!」他眼中有一抹暗暗的紅。
「別忘了我們在戰爭中!」她提醒。
「戰爭中也該有生活,」他推著她的車子往前走。「生活,有生氣,有活生生感覺的生活!」
小曼皺皺眉,她從來沒有見過康柏如此,這叫作不平衡嗎,因為她的疏遠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晚回家,學校裡真的忙!」她說。
「和那個叫吳育智的流亡學生」他看她一眼。
「吳育智!」小曼一怔。他怎麼知道「他——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康柏自嘲地笑笑,「也許是時髦吧富家女和流亡學生,很動人的!」
「不許胡說,康柏,」小曼正色說,「我並不需要向你證明什麼,但——和他們在一起,絕不是為時髦,動人!」
康柏搖搖頭,笑了。
「看我說了些什麼」他再搖頭,用手擁住小曼的肩。「我只是來接你回家的!」
小曼也無意識地搖頭,他們之間似乎真的離得遠了,這——不是她所希望的,參加歌詠團並不是放棄愛情,她是愛康柏的,她不想失去他!
「康柏,你心理不平衡!」她放柔了聲音,輕輕地依偎著他。
「是吧!」他笑,很自嘲地。
「希望我們之間不要有誤會,好嗎」她說。
「沒有誤會,」他擁緊她一些。他心中是有著不平衡——但這不平衡又怎能向她說明 「小曼,陪我走走,隨便去哪裡走走,好不好」
他是顯得那般苦悶,這使她吃驚。苦悶,為漫長的戰爭為那不握在自己手上的生命或是——其他
「好!『她放開了還不曾溫習的課本,她不能任康柏這樣。」告訴我,是不是想家了「
「想家」他呆了一下,笑起來,「除非在做夢的時候,我很少想起母親!」
「把她接到成都來吧!」她說。他雖不承認,她卻認定了他是想家,就像那些流亡學生一樣。「接來又怎樣」他憂鬱地。他簡直和平日完全不同了,他的開朗活潑呢,他的灑脫風趣呢「像我今天不知道明天是否還活著的人,誰照顧她,不如留在老家還好些!」
小曼深深吸一口氣。
「康柏,你——畏懼了」她輕聲問。
「不,」他肯定地搖頭。漂亮的臉上一片令人心顫的肅穆。「我並不怕死亡,只怕活著的人跟死的一樣!」
「我不明白!」她疑惑地。
「我要活生生的生活,就是這樣!」他說。
「我不知道你的『活生生的生活』是指什麼!」她說。
「我——」他臉上掠過一抹奇異的紅暈。「很難解釋,或者有一天你會懂!」
「現在說出來,我可以幫你!」她第一次有了表示。
「小曼——」他動情地。但——終是講不出口,怎麼講呢對小曼!
「康柏,我發覺你內心有很多隱藏著的東西!」她說。
「是吧!」他不置可否。「隱藏得我自己也找不到,也不能瞭解!」
「你真是這樣複雜」她嬌俏地問。
「誰知道呢」他不再說下去。
慢慢地往前走,前面不遠的轉彎處就是金安慈的家,他們心意相通地互望一眼,笑了。
「你想去吧」小曼指一指。
「算了,我怕再碰到那個潘明珠!」
康柏搖頭。
「她並沒有得罪你啊!」小曼笑。
「不談她,小曼——」康柏把話題拉回來。「有沒有任何可能——令你放棄學業」
「放棄學業」小曼心念電轉,已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但裝著不懂。
「是!有可能嗎」他認真地追問。
「有吧!」她想一想,聰明地說,「像戰火逼近成都,學校被迫停課時!」
「我是指——另外的,不是戰爭的原因」他說。
「那——不會吧!」她不很肯定地,「念完書對我是很重要的事!」
「『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他說,「譬如有一件比讀書更重要的事呢」
「投筆從戎『她半開玩笑。
他輕輕歎一口氣,不再追問。他不笨,他知道再追問下去怕也不會有結果的!
「為什麼——歎氣」她問。
「說不出原因,」他無可奈何地,「小曼,我近來覺得空虛,對什麼事都沒有信心和把握!」
「為什麼會這樣」她很驚訝。
「不知道,」他悶悶地,「我好像覺得——我沒有將來!」
「什麼話!」小曼心中一凜。
她記得之翔說過,許多飛行員出意外之前都有預兆似的,有的預先安排了後事,有的情緒低落,怕上飛機,有的甚至把妻兒都交託隊友——康柏這麼說,難道——難道也是什麼預兆
「小曼,其實我什麼都不怕,」他突然輕鬆地笑了,輕鬆得好突然。「只怕失去你!」
「不許說這種話!」她心中有陰影,連羞澀都淡了!
「真話,」他放開她的肩,又緊緊握住她的手。「小曼,你答應過我,當有一天我認真嚴肅地提出要求時,你會點頭,對嗎」
「哎——等那一天再說!」她的臉紅了。她不習慣太直截了當的言語。
「我對明天已不存希望,為什麼不肯在今天給我一些信心」他凝視她。
「但是信心並不來自口頭的答應!」她含蓄地。
「小曼,請別折磨我,」他又歎息,「我知道你的心已經點頭,為什麼不肯說一句話」
「我不知道——你要我說什麼!」她垂下頭。
他的手掌握得那麼緊,那麼用力,似乎用了全身的力量,用了生命去握住她。她感覺得到,她真的完全感覺得到,她似乎已能透過他的眼睛看見他的心,看見他的真誠,她——終於看見了他的真誠,並立刻相信了。她的感情開始澎湃,開始不受控制,她怕就要氾濫了——
「我愛你,你知道嗎」他激動地,「你呢我要你告訴我,你呢」
小曼呆住了,站在馬路上,他就那麼直率地說了那三個字,那三個他們一直在感覺、在摸索、在尋覓的字,他竟說了,真真實實地對著她說了,哦!那真是有魔術力量的三個字,當它們輕輕地傳進了小曼耳裡,卻震撼了她每一根細微的神經,撞擊著她固執的意念,只是那三個字,她的矛盾、偽裝和淡漠全被打敗了,管束的太嚴的感情破堤而出,四面八方地向他湧去,湧去
「我——」她喘息著,那秀麗的臉上透出羞澀的紅暈,她看來那般柔媚,那般嬌俏。「我——」
「小曼——」他把她拉到胸前,他竟是如此的激動,眸中的火焰在燃燒,胸膛的浪濤在起伏,握住她的手在顫抖,天!他像個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嗎「說,你說——」
「我愛!」她吸一口氣,突然說了,說得勇敢又堅定,說得毫不猶豫。
「天!小曼!」他大叫一聲,攔腰抱起她用力地轉了一圈。「小曼,你要發誓,你說真話!」
他的聲音那麼大,那麼激動,他的行動那麼猖狂,那麼大膽,他甚至還穿著深藍色的空軍制服,他——不知道自己正站在馬路上嗎四周所有的視線都投向他們,驚訝的,羨慕的,詫異的,不能置信的——他不理,也不管,抱著小曼再轉一圈。
「我的愛不需要發誓!」她輕輕地說,她似乎也不在意路人的駐足而觀,愛情,光明正大的,當你得到了,擁有了,怕什麼被人知道「這一輩子我只說一次,只對一個人說一次,你——該明白!」
「小曼!」他感動地放下她,怔怔地凝視著,傻傻地微笑著。「你真好!你真好!我——」
「別說了,」她大方地指指四周路人,嬌俏淡了,柔媚淡了,眼中的情愫卻又濃又堅固。「他們在看我們呢!」
「我要說,一定要說,」康柏不在意地,「我願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的感受,小曼——我說過許多次愛,我得到許多次愛,屬於你的,是我惟一付出的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