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誰來了」
小曼微微一笑,邁進教室。她只邁了一步,然而,這卻是影響,甚至改變了她生命的一步!人為理想而活,能為國家做一點事、盡一點力是她的理想,是她渴望的——在這個大時代中,多少人毫不考慮地把自己投了進去,她只是盡一點力,有什麼可猶豫的她甚至沒想到其他任何事!
「雲小曼!」二十幾個人爆出了歡呼,忘我地拍起手掌來,並不是為小曼,而是為理想的實現!
小曼望著每一張熱情而真誠的、陌生又熟悉的年輕臉兒,那是離鄉背井,遠離親人,受苦難、受折磨的一群,但是,此時他們臉上沒有落寞,沒有哀傷,沒有憂慮,沒有痛苦,有的只是愛和希望!她被感動了,深深地感動了,她從來不屬於他們那一群,對戰爭的殘酷,對顛沛流離的生活沒有切身的感受,然而——此時此地,斯情斯景,她發覺竟是完全能體會他們的感覺,能瞭解他們的苦悶,她發覺——她和他們心意相通了!
「我加入你們,我將盡我所有的力量,使我們的歌詠團擴大,成功!」她說,興奮得顫抖,強忍喉頭的哽塞使她無法再自我控制。
「我們的歌詠團萬歲!」所有的人歡呼起來。「歌詠團萬歲,萬歲!」
難得的興奮使沉鬱的年輕人都充滿希望,那希望更照亮了他們的理想——也算不得理想,他們只是獻出自己僅有的一份力量!
「請你們把詳細的計劃告訴我,一兩天——就決定了!」小曼深吸一口氣說。她知道父親會答應,這是何等有意義的事她卻仔細地注意不把話說得太滿,太肯定。
「計劃」年輕人安靜下來,大家互相注視,有些愕然。計劃他們只是組歌詠團,他們並沒有計劃!
「哎——我們還沒有想那麼遠,第一步是請你參加,然後才有其他!」吳育智說。
「那——好吧!」小曼點點頭。這群年輕的孩子只憑一腔熱血,只想出一點力,他們知道需要錢,卻沒有計劃,小曼本身對錢也沒有明確的觀念,這件事讓銀樓的總管來計劃,只要父親答應! 「我先回去,明天告訴你們好消息,我父親一定支持我們的!」
「萬歲——」年輕人又是一陣歡呼,似乎——戰爭已到了盡頭,似乎已看見了勝利的曙光,似乎他們已能重回家園,似乎他們又再獲親情——
小曼在他們熱烈的情緒中悄然退出,她要參加、她要出力的意念更堅定了,若是幫不了這群年輕人,她覺得會是自己的罪過,目前最要緊的事,是立刻趕回家找父親商量,該不會有問題的,她瞭解父親的為人!
她騎著腳踏車,飛也似地往家裡趕,她的熱情和興奮使她衝破了寒冷,溶化了陰霾,在這時,她真是沒有想到其他任何事,任何人,甚至——康柏!
雲公館的氣氛有些異樣,有些特別,從一進大門口她就感覺到了,是——怎麼回事第一個意念,她想起了姐夫,是他——出了事
放好腳踏車,她半跑著奔進第二進花園,奔進大廳——是異樣,吃齋念佛的母親竟坐在大廳的酸枝木椅上,一臉的凝肅,一臉的——憤怒!小曼心中放下大石,憤怒,必不是姐夫出意外!
「媽!」小曼恭敬地喚一聲,又看見坐在另一邊的小怡和小真,還有垂首而立的大哥培元。「大哥,姐姐!」
小怡使一個眼色,小曼悄然坐到她旁邊去。除了父親和小弟培之外,他們家人幾乎到齊了,發生了什麼事大家都不出聲,難道——誰得罪了母親
大哥培元的臉色比雲夫人更難看,好像又委屈又氣憤——那張胖了的臉兒漲得通紅,卻也沉默著。
「姐——」小曼忍不住小聲問。
小怡搖搖頭。看見雲夫人貼身丫頭巧雲匆匆從外面進來,平日乖巧伶俐的巧雲,今天的舉止也顯得特別穩重。
「怎麼說」雲夫人郎氏用濃重的上海口音的四川話問。
「老爺——請夫人做主!」巧雲偷看雲夫人一眼。
雲夫人不屑地癟癟嘴。自從雲宗炎娶了側室白牡丹後,她就沒和丈夫說過一句話,必要時都由兒女或丫頭代傳,以表示她永不諒解。
「媽——請你成全!」培元柔聲說。
「不准!」雲夫人一拍桌子,「啪」的一聲,右手無名指上的—枚馬蹄形翡翠戒指斷了,斷得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都猛震起來。「我永遠不准!」
雲夫人斜睨一眼斷了的翡翠戒指,臉色更壞。那是她戴了三十多年的戒指,還是她娘家陪嫁的嫁妝,三十幾年都沒出意外,偏偏那麼一拍——她心中怒意更熾,認定了是不祥之兆。
「媽,我求求你,」培元不放棄哀求。「只要你答應她進門,我——此後什麼都聽你的!」
「你聽不聽我的都沒關係,我絕不准一個戲子進門,」雲夫人鐵青著臉,說得斬釘截鐵。「堂堂雲家大少爺,怎能娶個唱戲的我不准!」
「媽——」培元一臉頹喪樣。「我——我——」
「你要是不聽我的話,就別叫我媽,」雲夫人站起來。「你有本事的話,就去求你那個老糊塗爸爸!」
「小怡——」培元向妹妹求救,他示意小怡替他解圍,小怡卻是不理,任憑巧雲伴著雲夫人回房。
培元看看三個妹妹,又看看母親離去的背影,重重地跺跺腳,歎一口氣,轉身而去。
「什麼事姐姐!」小曼這才有開口的機會。
小怡搖搖頭,先過去收拾了雲夫人留在那兒折斷了的翡翠戒指,她不出聲,也是歎一口氣。
「到底怎麼了」小曼發急地,「我只不過上了半天課,家裡就鬧翻了天似的,大哥怎麼了」
「大哥要結婚,和一個唱戲的!」小真說。
唱戲的,小曼看看母親的房間,又看看樓上,不敢再問。雲宗炎娶了白牡丹為妾之後,雲夫人恨唱戲的入骨,誰提起唱戲兩個字都犯了她的忌。她本身雖讀書不多,卻也出自書香門第,先入為主的,她看不起唱戲的,何況,唱戲的女人還搶了她的丈夫,叫她怎不恨之入骨
「大哥——也真糊塗!」小曼說。
「他糊塗的事還不止一件呢!」小怡又搖頭。「你們等一下,我去看看媽。」
才走幾步,雲夫人貼身丫頭巧雲出來了,她示意小怡別進去,做了一個流淚的手勢。
「媽在哭」小怡問。
巧雲不敢出聲,只敢點頭,遠離了雲夫人的房間,才壓低了聲音說:
「難怪夫人生氣,」她憤憤不平,「老節不管,姨奶奶還在一邊說風涼話。」
「她說什麼」小怡臉色一變。
「她——」巧雲自知失言,她怕事情鬧大,她可擔當不起,但又不敢不回答甚有威嚴的小怡。「她說——夫人一天到晚罵戲子賤,想不到夫人的兒子也要娶個賤戲子!」
小曼、小真也都忍受不了,畢竟,被傷害的是她們的母親。小怡一拍桌子,板著臉說:
「我去質問她!」
「我陪你去!」小曼也挺身而出。
「算了,」膽小怕事又特別善良的小真說,「何必跟她一般見識呢媽也不願意和她爭吵!」
「除了質問她,我也要和爸爸談!」小怡看小曼一眼。「你不必陪我,我自己去!」
「不——我有事找爸爸商量!」小曼說。
「走吧!」小怡挽住小曼。「小真,你和巧雲進去陪媽媽,我們就回來!」
「大小姐——」巧雲膽怯地。
「你放心,一切有我!」小怡、小曼去了。雲宗炎自從把所有生意交給培元後,就和白牡丹隱居三樓,平日閒雜人未經許可和召喚是不許上樓的,他也極少下樓來,閒時以看書和抽大煙——鴉片,來打發時間。說起抽鴉片,兒女們心中又是一陣不滿,雖然是流行性,富家大戶的玩意兒,雲宗炎卻一直不曾染上癮,直到白牡丹進門。她本是有癮的,戲班的晨昏顛倒生活,使她以鴉片來支持精神,跟了雲老太節,不但不戒除這惡習,還慫恿他陪她一起玩玩,這一玩,雲老太爺也上了癮,玩物喪志,這一來,他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了!
小怡和小曼上樓時,雲老太爺和白牡丹房裡的丫頭彩虹正守候在廂房外,看見小怡姐妹很意外。
「大小姐,三小姐,老爺和夫人——」彩虹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
「夫人在樓下,」小怡毫不容情地說,「白牡丹是姨太太,你要分清楚!讓開!」
「是!是!」彩虹垂下頭,退開一邊。她知道,即使白牡丹本人也不敢正面和小怡頂撞。
推開門,小怡、小曼看見白牡丹在榻上燒著煙泡,雲老太爺正吞雲吐霧,一副沉醉的模樣。
「爸爸,我們來了!」小怡提高聲音說。
「啊——小怡,小曼!『雲宗炎從煙榻上坐起來。他和白牡丹同樣感到意外,彩虹怎麼不進來通報」你們有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