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恙微笑地回視少年,突然,他悶哼一聲,用力推開少年。少年叫了一聲,再次猙獰地撲上來,抓住他的左手狠狠地咬下,森森的犬牙深深陷進肉裡,無恙臉色一白,右手在少年頭頂一拍,口中唸唸有詞,少年發出嬰兒般的小小悲鳴放開他的手,縮起身體,顫抖著匍匐在地上。
左手的傷口血肉模糊。
無恙只看了一眼,便蹲下身體,抱住不斷發抖的少年。
「很痛嗎?」
少年臉上殘存著痛苦的表情,恨恨地盯著無恙。
無恙愣了一下,將他抱得更緊:「對不起。」他伸手摟住少年的背部,一下一下、輕輕地撫摸著,並在少年耳邊不斷地輕聲安慰:「沒事了……已經沒事了……」少年終於不再顫抖,慢慢放鬆了身體靠在無恙懷裡。
察覺到這一變化的無恙不自覺的,綻放了空山新雨似的笑容。
少年瞬間露出怨毒神色。
既而,抬起頭,沖無恙無比甜蜜地笑了。
「你做噩夢了嗎?」
「嗯。」
「我好餓,你一直不醒……」少年埋怨似的吊著眼。
「對不起。」
「你做了什麼夢?」
無恙若有所思的放開少年,玩味地看著他。
少年笑得更加燦爛。
無恙淡淡道:「我不能說。」一頓,又道:「雲中,你在打什麼主意?」
少年不說話,狡猾地瞇起眼睛。
兩人各懷鬼胎,相視大笑。
無恙側著頭看他,有些遺憾地開口:「雲中,什麼時候你才能前事盡忘?」
雲中依然格格笑著,好半天反問道:「你難道能盡忘前事?」
無恙一愣,伸手摸摸雲中的頭髮,曖昧地沉默著。
很多人都說韋長歌笑起來的時候最好看、最英俊,就連向來不肯輕易稱讚人的蘇妄言有一次喝醉了之後也是這麼說的。
韋長歌至今還記得那天蘇妄言的樣子——微醉的蘇家大公子,面上帶點薄紅,一手支頤。斜斜地一抬眼,那七分酒意就變了十分艷色,然後脫口說出句:「你笑的時候,眼睛真亮。」
——「你笑的時候,眼睛真亮。」
——韋長歌一直牢牢地記著這句話。於是他總是盡量保持笑容,盡量用不同的笑容來表現不同的意思。
無恙打開門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韋長歌的微笑。
「早。」
無恙看了他一會,開口道:「你找到他了?」
韋長歌搖搖頭:「沒有。」
「那為什麼不先砍掉右手再來?」
「還有一個月才到三月之期,無恙兄你又何必著急?」
答話的,是站在韋長歌身後的男子。
無恙看了看那人,淡淡問道:「這位是?」
那人微微一笑:「在下蘇妄言,來幫韋長歌要回他的右手——你不請我們進去坐坐麼?」
無恙略踟躇了一下,讓開了。
「你們怎麼找到這地方的?」
蘇妄言坐到韋長歌身旁,笑著道:「仗義每在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你忘了你有個叫王飛的朋友了?」
無恙搖了搖頭,笑道:「我信得過他。不過……王飛是個老實人,不像二位是水晶心肝似的人物,說到城府心計,又怎麼是韋堡主和蘇公子的對手?」他把茶穩穩斟進桌上的杯子裡,再推到兩人面前:「我這裡偏僻,沒什麼好茶待客,兩位不要見怪。」
蘇妄言看了看放在面前的茶,也不喝,突地伸手一彈杯沿,發出「噹」的一脆響。
無恙看著他的舉動,愣道:「蘇公子怕我下毒?」
蘇妄言淺笑:「不敢。」
語畢,像要證明似的端起茶杯淺酌一口。
無恙一笑,轉向韋長歌:「「你沒有找到吳鉤,也不是來送你的右手?」
「是。」
「那,韋堡主此來所為何事?」
韋長歌也不答話,從懷裡掏出三粒骰子放在桌上:「想請無恙兄再指教一次。」他也不等無恙回答,迅速仰頭喝乾了杯裡的水,翻過茶杯扣住骰子,左右搖晃了幾次,再微笑著抬眼看向無恙:「我說是三個六。」
無恙臉上露出意義不明的微笑:「我猜還是三、四、四。」
韋長歌揭開杯子,果然是三、四、四。韋長歌只看了一眼,放下杯子再次扣住骰子,過了片刻,再次揭開——這一次,向上的一面赫然成了三個六。
韋長歌一笑:「你沒錯,我也沒錯——上次在那家酒樓,長歌差點就被你瞞過了。」
無恙的神色居然輕鬆起來:「我知道你一定會發現的。一個人輸掉了右手,決不可能不再揭開骰盅確認一次——你是來要回賭注?」
韋長歌搖搖頭:「我既然親口認了輸,不管怎麼樣,就是我輸了。我不會反悔。只是,要找吳鉤恐怕還得靠你幫忙才行。」
無恙正要說話,蘇妄言突然插嘴道:「這裡好靜。」
無恙看他一眼,回答:「我喜歡安靜,市井之地太吵,山裡僻靜,所以我才住到這裡終日和樵夫農叟為伴。」
「一個人住在山裡不會寂寞麼?」
「還好。我搬來這裡也不過半年左右。」
「原來如此。」蘇妄言頷首,頓了頓,突地道:「還有一位主人呢?無恙兄怎麼不請他出來讓我們見見?」
無恙臉色微變道:「蘇公子說笑了,這小屋一覽無餘,除了我,哪還有人?」
蘇妄言灼灼地看著無恙,氣定神閒:「或許那位原本來就不是人。」
「來的路上我已經覺得不對勁。郊野之地是該比別處安靜沒錯,但,這裡實在太過安靜了——青山幽谷,竟然連一聲鳥叫一聲蟲鳴都聽不到,豈不是靜得有些奇怪?」蘇妄言慢慢地呷了一口茶,話鋒一轉:「這種靜法我在雲貴一帶曾經遇到過。」
「苗疆是蟲蟻之地,尤多毒物,就連當地人居住的屋子裡也常常會有蛇蟲出沒。但去過苗疆的人都知道,遇到這些並沒什麼大不了的,若是一戶人家完全沒有毒物出沒,甚至連屋子周圍都不聞蟲鳴蛇鼠絕跡,那才真正可怕——因為這樣的人家一定是養著天下罕見的巨毒之物,使得附近的同類紛紛走避——拿中原的話來說,就是蠱。」
「上次的賭局,還有剛才,韋長歌擲出來的確實是三個六,揭開的時候卻變成了三、四、四,不是賭具的問題,而是他在那時候被迷惑了,他看到的三、四、四其實只是幻象。如果我沒猜錯,應該就是那個管姓女子所為吧?鬼是不可能光天化日下出現的。而蠱,千奇百怪,就算有一兩種可以控制人的心智也不足為怪……」
蘇妄言瞟向韋長歌,一字一句地道:「我們的韋大堡主又見色起意、色令智昏、色迷心竅,居然輕輕鬆鬆就讓人騙了!」
韋長歌一愣,知道他生氣,只好苦笑。
無恙道:「你是說我用蠱?」
蘇妄言搖搖頭:「不。」
又反問:「你可知道方纔你倒茶給我,我為什麼要彈一下杯子?」
「為什麼?」
蘇妄言道:「養蠱的人家請人用茶或是吃飯的時候,客人這麼一彈,就表示已經窺破了行藏,蠱便不能再作怪。但剛才我在杯子上一彈,你卻問我『蘇公子怕我下毒?』而韋長歌搖出來的三個六點也還是變成了三、四、四。於是我就知道,不是蠱。」
「那蘇公子認為會是什麼?」
蘇妄言靜靜地看了無恙半天,粲然一笑:「那女子說自己姓管,其實,她不是『姓』管——她是管狐。」
屋裡一陣靜默。
無恙忽地笑道:「都說蘇大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果然不錯。無恙佩服!」
蘇妄言拱拱手,道:「不敢。無恙兄何不請管姑娘出來一見?」
無恙微笑著低下頭,淡淡道:「雲中,出來吧。」
只聽得一陣笑聲,然後有人輕聲道:「韋堡主,別來無恙。」
韋長歌猛一回頭,一個少年含笑立在牆角,眉目如畫,依稀就是當日那管姓女子的模樣。韋長歌一怔,呆呆看了一會,道:「是你!」
少年抿唇一笑,走到無恙身後站住,道:「在下管雲中,有勞堡主惦記了。」
韋長歌奇道:「原來你不是女子?!」
雲中看他一眼,只笑不答。
蘇妄言看看韋長歌,又看看雲中,冷哼一聲:「像由心生,你滿心想的都是絕色美女,眼裡看見的自然也就是絕代佳人了。」
說完了,瞪他一眼,偏過頭。
韋長歌有些尷尬地移開目光,但見蘇妄言一臉嗔怒,又不禁悄悄微笑了一下。
無恙伸手把雲中拉到身旁坐下,向韋長歌道:「蘇公子猜得沒錯,雲中確實是管狐,他從我十六歲起就跟在我身邊了,能贏到堡主一隻手,也是雲中的關係。」
蘇妄言又是輕哼一聲。
韋長歌苦笑了一下,岔開道:「這兩個月來,我和妄言已經用盡了所有的法子,還是找不到你要找的吳鉤。三月之期將近,這麼下去,恐怕得請你去一趟天下堡取你贏來的賭注了。」
蘇妄言喝了口茶,臉色稍霽,仍是沉著聲音道:「無恙,恕我直言,你做這一切,最後還不是為了找到吳鉤?找不到人,拿著一隻砍下來的右手,只怕也不會有多大用處。但韋長歌卻不能沒有這隻手。何不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們?說不定會有什麼你沒注意的線索。只要有了線索,天下堡和蘇家就一定能找到人,韋長歌的右手也能就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