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妄言聽他一口氣說完,背上已出了一層冷汗,喃喃道:「我只道關連兩家二百多條人命死得不明不白,已是千古奇冤,真沒想到,竟然案中有案……背後還有這麼一個大秘密……」
老七也是默然不語。
半晌,蘇妄言又問:「那吳鉤呢?」
老七搖搖頭,歎道:「那以後就沒人見過他了……」
蘇妄言一口氣說完了,看向韋長歌。
韋長歌眉頭微緊,靜靜思索了半天,問:「然後呢?」
蘇妄言一攤手:「我看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便告辭回來,走到半路就接到你的飛鴿傳書。」一頓,問:「你覺得如何?」
韋長歌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沉吟道:「那老七的話,很有些問題……吳鉤何以肯把君思學刀的事一力承擔,又為何甘心蟄伏山野,把揚名立萬的機會讓給君思?——這些都是末節,我最想不通的,是君思為何弒師?」
蘇妄言點頭道:「不錯。我也覺得那老七有好些地方說得不清不楚,像是故意在隱瞞什麼,不過這本來就是他們一族的機密,所以我也不好細問……」
韋長歌笑道:「也罷,不管怎麼樣,總算是把吳鉤的底細摸清了!」
他站起來,負手走了幾步,回身笑道:「還有三天,就是賭約到期的正日子了,我已經派人去請關無恙來此相見,希望到了那天,咱們可以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蘇妄言微笑著轉頭看向窗外,細雨經風成霧,那依稀一抹的遠黛青巒遠遠躲在其後,面目益發模糊。
天地之大,人如飛鳥,一朝散失,再難尋覓。
如若有心藏匿,又當如何?
六 暗香浮動
三月十八的正午,關無恙準時到了醉月樓。他手上依然拿著那個舊木箱,管雲中也依然跟在他身旁。關無恙一上樓,先掃視了一周,目光最後定在韋長歌身上,冷冷道:「我沒有看見吳鉤。」
韋長歌微微笑道:「何必著急,請先坐下慢慢說。」
關無恙輕哼一聲,坐下了。
倒是管雲中,一邊落座,一邊對韋長歌淺淺一笑,又向蘇妄言道:「蘇公子別來無恙。」
蘇妄言勉強拱了拱手,餘光瞥見韋長歌正朝管雲中報以微笑,忙輕輕一咳,道:「關兄倒來得準時。」
關無恙又細細看了一遍四周,第二次道:「我沒看見吳鉤!」
韋長歌聽得蘇妄言一聲咳,早把眼光收回來了,此時正好接道:「你放心,在下這支手,暫時還沒想要送人。」
說完微微一笑。
關無恙開口還是那句話:「我沒看見吳鉤?」——卻是換了疑問的語氣。
韋長歌道:「無恙,你可還記得當日我們的賭約是怎麼說的?」
無恙立刻接道:「我說三個月內要你幫我找到吳鉤的下落,否則我便要取走你的右手。」
韋長歌一擊掌道:「不錯,你只要我幫你找到吳鉤的下落,卻沒說過要我把吳鉤帶到你面前來。」
關無恙一愣,道:「是,那——你已經找到他的下落了?」
韋長歌略一頓,道:「可以這麼說。」
「什麼意思?」
韋長歌看了蘇妄言一眼,對方也正向他看過來,心下都是一陣惻然。韋長歌道:「有一個人,她可以帶你去見吳鉤。」
「是誰?」
韋長歌看他半天,終於歎了口氣,起身道:「你跟我來吧。」
馬車停在了一戶院落前,朱門青瓦,高牆深院,門上一方匾額,龍飛鳳舞地題著一個「金」字。
無恙盯著大門看了半天,緩緩道:「你們帶我來這裡作什麼?」
韋長歌指著門上那個「金」字道:「這戶人家姓金,是兩江名門,豪富之家,這裡是金家的別院。據說金夫人身體不好,常年住在這別院裡休養。」
無恙皺眉道:「我知道。」
韋長歌笑道:「哦?原來你認識這裡?」
無恙道:「我當然認識——這是我家,我就是在這裡長大的。」
韋長歌靜靜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漸漸就淡了下去,他長長歎道:「無恙,你記住,人活在世上,實在艱難……不管是人,還是地方,當你說『認識』兩個字的時候,可千萬要看清了到底是不是真的『認識』……」
無恙霍然回頭道:「什麼意思?」
韋長歌也不答話,走到門前,抓住門環,用力扣了扣,朗聲道:「天下堡韋長歌、洛陽蘇妄言求見金夫人!」
他運起真氣,連說三遍,那聲音怕是連別院最深處也能聽得清清楚楚了。然而,好一會都沒人開門。無恙便沉不住氣,一個箭步衝到門前,正要拍門,那朱紅大門竟緩緩打開了,從裡面走出來一個明艷動人的淡妝女子。
無恙一愣,低聲喚道:「明月姊姊……」
韋長歌和蘇妄言也都一驚,換了個眼色,都在猜測這叫明月的女子會不會就是岳州巧雲閣的明月。
那明月看見無恙卻不吃驚,向他笑笑,眼神一一掠過諸人,道:「喲,雲中也回來了。」她聲音甜美,聽在耳裡格外受用,但不知怎的,雲中卻像是有些畏懼似的,微微向後退了半步,勉強一笑,也不作答。韋蘇二人看在眼裡,均覺得有些古怪。
明月卻不在意,一面笑,一面盈盈一福,口中道:「夫人請無恙少爺和韋爺、蘇爺一起進去。」
韋長歌和蘇妄言相視一笑,抬腳便進了門。
無恙卻有些恍惚,像是全然不明所以,呆呆地站了好一會,才和雲中一起進來了。明月笑語晏晏地在前面領路,時時指點著路旁的假山花圃,韋長歌隨聲附和,倒也言談甚歡,而其餘幾人則都是一路默然無語。管雲中看來極忌憚明月,一直靠牆走在最末。無恙便緊緊地牽著雲中的手,有意無意地將他擋在身後。蘇妄言冷眼看去,不覺暗自吃驚。
明月將幾人領到一間房間前,道:「夫人在裡面等著,幾位請進吧。」
說著便輕輕推開門。
房間裡光線有些暗,淡淡的傳來幾縷檀香,四周垂了幾幅大紅色的幔帳,將屋裡的一切罩在隱約的紅影中。無恙一進房間,竟是微微有些呼吸不穩。雲中咦了一聲,低聲驚問:「怎麼了?無恙,你的手怎麼這麼涼?」韋蘇二人都不約而同地回過頭。無恙站在暗處,看不清臉上神色,只聽見他低低地向雲中道:「我沒事。」
正說話間,便聽一個女聲輕柔地道:「韋堡主,蘇公子,兩位遠道而來,辛苦了。」
那聲音直如珠落玉盤,煞是好聽。隨著話聲,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慢慢從幔帳後轉出來。一時間,韋蘇二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那女子看來不過三十出頭,艷麗非常,屋中光線本暗,但她這麼一站,卻像是整間屋子都陡然亮了起來。
無恙上前兩步,喚道:「姑姑。」
韋長歌二人知道這女子便是梅影,拱手為禮,道:「金夫人客氣了。」
那女子粲然一笑,看得幾人呼吸都是一窒。
她轉向無恙道:「無恙,你這些日子過得還好吧?」
無恙點了點頭,好半天,道:「我很好。姑姑呢,您近日身體可好?」
梅影輕歎道:「我也很好,只是總時常記掛著你……」
無恙胸口一熱,喉頭似乎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千言萬語只是說不出來。他自小由梅影養大,情同母子,十分親密。這次回家久別重逢,原應有許多別後情景要傾訴的,但聽了韋長歌那一番話,他已知道其中必有蹊蹺。心中既有隔閡,一時只覺得這住慣了的院子分外陌生,連梅影的臉也不能分明了。
梅影凝眸看著他,亦是一臉憮然,許久,似有若無地歎了口氣,道:「雲中,你可有好好聽你主人的話?這些日子,沒有惹禍吧?」
管雲中悄悄往後一退,站在無恙身後,露出半邊身子,恭恭謹謹地道:「雲中不敢。」
梅影看他一眼,,舉步走到主位坐下:「我已命人備好了茶水小點,幾位請坐下說話。」眾人依言各自落座。梅影這才含笑向韋蘇二人道:「兩位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韋長歌一笑,道:「夫人難道不知道?」
梅影神色自若,道:「也好,從你去過翠袖坊那天,我就知道你終有一天是會找上門來的。」
韋長歌道:「夫人這麼說,就是認了?」
梅影微微一笑。
無恙艱難地道:「姑姑,你們究竟在說什麼?」
梅影看他許久,站起來走到他跟前,幫他整了整衣領,輕聲道:「好孩子,是姑姑對不住你……」
無恙一怔。
韋長歌已接道:「一切前因後果,還請夫人指教——」
梅影默然半天,終於悠悠開口,卻是問了一句:「韋堡主、蘇公子,你們覺得,我長得如何?」
韋長歌一愣,道:「人間絕色。」
他當日初見管雲中,曾驚為天人,但如今見到梅影卻又是別一番韻味,似乎還勝管雲中幾分。因此這句「人間絕色」說得十分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