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什麼問題嗎?你可以盡量問我。」
問題嘛?有是有,但是……
在心裡猶豫了好幾下之後,我還是忍不住地問:「那我,現在可以吃東西嗎?」
「哈哈,你再忍耐個半小時就可以吃東西了,我有幫你上點藥,記得不要吃口香精。」說完,他居然伸手摸了我的頭,「你喔!」
這種感覺……好熟悉,就像是那天,在五年級放暑假前,他告訴我他要轉學的那天。
「好吧,那謝謝你了,下星期見。」我向他點了點頭。
送我出來的他馬上又回去繼續工作了,我似乎可以看到他還在笑著我的臉,好好地被包裹在他純白色的長袍裡。
還有二十分鐘,我肚子真的好餓。
★ ★ ★
在路上轉了轉之後,我回到了自己的小窩。
站在廚房裡,我連衣服也沒換地就開始煮開水,還是隨便弄個湯比較快。我小心地攪動著木湯匙,連放縱自己的思緒像漩渦一樣越陷越深。
日子一天天平靜地過,就是太平靜了,自己反而會沒事找事地胡思亂想起來,念頭這種東西就像開了瓶的香檳一樣,擋也擋不住。看著週遭身邊幾件簡單的傢俱,不成雙的杯碗瓢盤,我開始覺得……難道這就是我要的生活嗎?這就是我一年多前不顧爸媽的反對決心回台北的堅持嗎?
答案是:我還不確定。
我不否認我一個人在台北的生活的確有點寂寞,但至少過的自在得多。在我大學好不容易畢業之後,我就決定不往上念了,不乖乖學著我那三個出類拔萃的哥哥一樣,一間名校接著一間名校地把碩士、博士一路念完。從小,我對唸書一直沒有很大的野心,在台北念完國中和高中之後,大學也只在家裡附近的公立學校就解決了。
我想起了每年的聖誕節,哥哥們都會從外州的學校回家來過節,我惡夢的開始。在家裡那張長長的餐桌上,是專屬於我那三個哥哥的戰場,他們用來比較誰拿的獎學金多的時間。而我,只是靜靜地吃著那滿桌看起來很豐盛的食物。
「曼君,你怎麼這麼安靜?」
偶爾還會注意到我的是長我兩歲,排名老三的哥哥。
「沒有啊?我哪有特別安靜?你想太多了。」
「學校還好吧?」
「嗯。」
我伸手又拿了一片切得很漂亮的火腿。
「你還故意問她學校的事,明明知道她又不喜歡唸書,你這樣問不是給她難看嗎?」說話的是大哥,他總是喜歡找三哥麻煩;他們從小就不對頭,一路打到大的。
「我怎麼可能會這樣做?我只是好久沒看到她,想找個話題跟她聊聊罷了,我才不像你凡事只顧自己,從來不管別人死活。」
「反正,曼君長得漂亮,到時候找個人嫁就好了,念不唸書有什麼關係?又不像我們以後要賺錢養家的……」
「你夠了沒!」
我站了起來,轉身離開那個刻意佈置得很溫暖的飯廳。每年都是這樣,我總是第一個離開餐桌的,把戰場還給他們,他們的遊戲我玩不來,也不想玩。
在同樣的對話持續了五年之後,我和家裡大鬧了一場,回到久違了的台北,過起自己養自己的生活。
對我來說,我對聖誕節唯一的依戀就只剩下那些聽起來很有節慶氣氛的歌曲,不然,我真希望那一天能從月層上徹底消失。
事實上是,今晚和徐宇恩的巧遇,讓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因為他的出現,讓我想起了我念小學的時候,那時候的我還很喜歡唸書,倒不是為了我能輕易地拿到很多一百分,而是那時候唸書的動機很單純,絕不是為了要拼到第幾名、或第幾志願而讀的,那也是我活得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只可惜它太短了。
咦?
湯怎麼這麼久還沒煮好?
不過,電話倒是響了。
我每星期平均會接到一通家裡打來的電話,雖說是家裡,也只有我媽會找我,她深怕我一個人在台北會餓死。
「媽,有什麼事嗎?我正在煮飯。」
「你在煮什麼?是不是……又是滾一鍋水然後把冰箱裡的東西都倒進去的那種?」
「答對了。很營養喔,什麼都有。放心啦,我會照顧自己的,再說這裡7一II到處都是,我是不可能被餓死的,哪像以前在家的時候,要是想吃個麵包,還得抱著肚子開車開個三十分鐘。」
「那好,你要注意自己的身體,有空的話記得打電話回來。」
「嗯,好。」
掛了電話,我把那鍋不具名的湯移駕到電視前的小桌子上,就這樣席地而坐,邊看著電視邊吃著浮在水裡的玉米、紅蘿蔔、豆腐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早就想通了,這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有得必有失,而逞強則是我生活所需要的強心劑。
看著湯匙裡的蘑菇,我想起了和媽五分鐘前的對話,我和她的例行日常對話。
從小,我那三個哥哥沒讓我媽操過心,唸書、生活、交女解友凡事自理,在她成功地培養了三個案例之後,連想都沒想地,也把同樣的方程式套在我身上,所以,說我是被當成男孩子養大的是一點也不誇張的。
在我的記憶裡,我沒有什麼布娃娃,房間裡堆滿的全是哥哥們看過的科學月刊和百科全書。
由於家裡有個十項全能的媽媽,我也和哥哥們一樣,很少進廚房,有的話也只是幫忙擦擦碗、排排盤子而已,所以,我不善廚藝的這點讓我媽實在有點擔心。
咬了口鬆軟的馬鈴薯,我連筷子都懶得放下就抓起再次響著的電話筒喊著。
「媽,又有什麼事嗎?我已經在吃飯了啦。」
「啊,抱歉,我打擾到你了嗎?那我待會再打好了。」
「對不起,我以為這電話又是我媽打來的……你該不會是,徐宇恩吧?」
雖然我不是百分之百確定,但應該沒錯。
「嗯,我就是。沒想到你的耳朵這麼好。喔,我是在翻口袋找車鑰匙的時候,不小心翻出了你的名片,然後,就想說打個電話給你……看你牙痛有沒有好一點?」
真是個不老實的男人,要打電話給我就直說嘛,還費了勁地繞了三個小圈圈。
「謝謝你的關心,我沒什麼事了,謝謝。」
「那我就放心了。」
「對了,你記不記得以前坐在你前面的小芬?綁著兩條麻花辮的那個?」
「老實說,我沒什麼印象了。」
其實,我並不意外他會突然提起這些。在我印象裡,他總是健談的、總是被一大群小朋友圍繞著的、總是說起話來最大聲、笑起來最燦爛的。
「她喔,都已經結婚了,沒想到吧?」
「這麼早?」
徐宇恩邊開著車,邊把一些他覺得我應該要知道的事情,包括一些小學同學的近況,過去幾次同學會的情形,慢慢地說給我聽。
而我,只是微笑地聽著,把別人過往的記憶當成極短篇故事地聽著。
裹在棉被裡的我,感覺到自己疲憊的身子漸漸暖和了起來,想著十幾年前的過去,那原本斜斜靠在枕頭上的頭,也迅速裝滿了無憂的往事。
於是,在每個深深的夜裡,就這樣不請自來地,那個綁著辮子的小芬,和那個老是喜歡拉我裙子的男生,還有小了好幾號的徐宇恩都不約而同地出現在我夢中,把我閉上了眼睛後的世界變得好不熱鬧,熱鬧得讓我捨不得睜開眼睛。
第二章
日子過的不快也不慢,到了我第二次看牙的時間。
我猶豫地在診所門口晃過來晃過去的,後來還是因為被眼尖的掛號處小姐發現了,我只好硬著頭皮往她的方向走去。猶豫的原因?我只要一想到要把每天晚上說故事給我聽的他,和穿著白袍的徐牙醫師這兩個影像重疊在一起,心裡就有說不出的怪,但到底是怪在哪?我還在努力地想。
來不及了,我的手已經推開了玻璃門進去,驚動了門上的掛鈴。
我無聊地坐在椅子上研究著一排又一排看似精密的儀器,不消兩分鐘,我看到徐宇恩從我的右後方滑入了我的視線範圍,不過,他一個開燈的動作,又馬上模糊了我眼中的他。
「曼君,這會有一點點痛,你要稍微忍耐一下,只要一、兩分鐘就好。」
我閉著眼睛點了點頭,但是……
什麼只有一點點痛?我開始懷疑他對痛覺的忍耐程度是不是已經到達超人的境界了!我不太敢亂動,只是用雙手緊緊地抓住椅子的兩邊,恨不得用我那塗著淡咖啡色的指甲把它掐出血來。
聽著所有屬於機械的聲音停了下來,我總算可以鬆一口氣。
「好,再一次,最後一次了。」
什麼?我有沒有聽錯?
經過那一番的折騰,我已經耗盡了我僅有的力氣,當我付完了費用,正準備招輛計程車直接回家躺平時,我看著徐宇恩朝我的方向走了過來。我垂下了拿著MarlboroLight的左手,在煙霧裡,我看著沒了口罩和白袍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