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銷?誰說我要撤銷離婚申請?」
「是這樣的。其實……曹先生,你已經不需要離婚了。」
出雲聽出不對,狐疑頓生:「什麼意思?」
「看來這件事你還不知情。」楊律師緩緩說:「我們剛剛得到確切消息,曹太太,就是曹陳慧芬女士,在浴室割脈自殺,搶救不及,已經身亡。」
頭嗡一聲,彷彿被錘子狠狠砸到。
「什麼時候的事?」出雲手足冰涼。
「不知道,我們也是剛剛得到消息。應該是幾個小時前的事吧。曹先生,請節哀順變。」
心被劃了一刀。
出雲凝固一般,呆住。
楊律師又說:「曹太太的追悼儀式,後天舉行。」
「謝謝。」
「那離婚申請……」
「撤銷吧。」
出雲放下電話,全身無力。
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不愛慧芬,卻不等於聽到她的死亡而不悲傷。
濃濃的心痛愧疚,從被割傷的心裡源源不斷湧出來。
他傷人太甚,被他所傷的人,一個不知所蹤,一個花樣年華逝去。
曹出雲,你該下地獄。
出雲抱頭痛哭。
良久,耳邊響起驚惶呼喚。
「出雲,你怎麼了?」
有人緊張地摸他的臉。
「出了什麼事情?不用擔心,天大事情有我幫你。」
出雲抬頭,看見經世擔心的臉。
「慧芬死了……我太太死了……」
經世愕然,隨即半跪在出雲面前,撫摸出雲的頭髮臉龐。
「出雲,那不是你的錯。」他輕輕說:「不要內疚。」
「是我逼死她。」出雲狠狠咬自己的唇:「欺騙、利用、始亂終棄。」
「哦,出雲。」經世抱住他,溫暖他冰凍的身軀。
「我要參加她的葬禮,我要見她最後一面。」
「我陪你。」
「謝謝你,經世。」
「不必言謝,懂報答就好。」
次日,經世拋開正在當新嫁娘的姐姐和滿屋賓客,和出雲一起飛回香港。
他向姐姐道歉:「對不起,姐姐,我應該全程在這裡的。」
「不用擔心,按你主意去做吧。」方經嬋可以看透世事的明亮眼睛轉到出雲身上,她深邃的目光令出雲心猛抽動一下。
不愧是方家人。
她對出雲說:「出雲,我很難過。請節哀順變。」
航程很長,飛機上,出雲看著窗外藍天白雲,一直沒有作聲。
經世擔心:「出雲,不要默不作聲,喝一點點酒,睡一下好嗎?」
「不必擔心我。」出雲轉頭:「經世,有你在身邊真好。可是你知道嗎,對我好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經世歎氣:「出雲,你情緒不佳,不要胡思亂想。」
「真的,錦輝如此,慧芬如此。」
「我相信,你一定不會再次傷害身邊的人,對不對?」經世認真地問:「對不對,出雲?」
出雲凝望經世,他忽然搖頭,茫然道:「我不知道,我太怕舊事重演。」
經世忽略出雲的否定,他張大雙臂,抱住出雲。
擁抱,溫暖。
出雲反射性地摟緊經世,忽然發現,此刻,原來是在藍天白雲中。
出雲,我們終有一天,可以擁抱於藍天白雲下。
不止,我們要在陽光明媚的清晨,把擁抱的影子投射在海裡。
參加慧芬的追悼儀式,並不是容易的事。
出雲一現身,立即招來所有陳家人的怒目相視。
有熱血親友撩起衣袖,要教訓出雲,剛跨出一步,就被人制止了。
最冷靜的,是陳父。
出雲緩緩步至棺前,三鞠躬。
淒愴神傷。
當初結識慧芬,她還是個大女孩,刁蠻任性,但也算清純可愛。
「曹出雲?你就是曹出雲?」第一次見面,慧芬對出雲皺鼻子:「你知道我是誰?我是你未來的老闆!」
慧芬,我負你。
她曾歎息:「出雲,為何你是孤兒出身?你知道嗎,這樣我們很難結婚。」
她曾握拳:「出雲,我決定了,要嫁給你。你一定要爭氣,讓那些笑話我的人笑不出來,知道嗎?」
她曾譏諷:「沒我陳慧芬,有你曹出雲今日?」
她曾哭倒床邊,聲聲泣血:「出雲,我愛你,我是那麼愛你……」
慧芬,你死前,可有發下血誓,要這負心人下地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鞠躬完畢,出雲轉身,面對陳父。
陳父坐在輪椅上,似老了二十年,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哀大莫過於心死,面對仇人,他似乎已經提不起勁來報復。
出雲嘴唇顫動,說不出一個字。
陳父開口,每一個字都緩慢沉重:「她留有遺書,要求墓碑上保留曹姓。這個傻女兒,死也要當曹出雲的妻。」
萬箭穿心。
出雲僵立,臉色蒼白,雙手顫抖。
身邊一雙溫暖的手伸過來,緊緊握住出雲。
是經世,他一直在身旁,不離寸步。
「出雲,哀思已表,我們去吧。」
他握著出雲的手,一步一步走出靈堂。
靈堂外,出雲痛哭。
經世讓他盡情流淚,直到筋疲力盡。
哭後,出雲安靜下來,他說:「錦輝也曾經如此痛哭,那次他失去了最疼愛他的父親。」
「你陪他到靈堂?」
「我不想和他出現在公眾場合,在靈堂外的小路裡等他。看他出來,鑽出來接。他一看我,立即放聲大哭,不能自制。」
「那你如何安慰?」
「我帶他回家,煮了我親手做的餃子,餵他吃完,哄他入睡。你知道嗎,我甚少下廚,那是唯一一次。」
「一定很好吃。」
「難吃極了,錦輝嘗它卻如天上美食。」
「什麼餡?」
「芹菜豬肉,還有一點冬菇。」
經世幽幽歎氣:「若有一日能吃到,一定是天上美食。」
心臟彷彿被人用手輕輕捏了一下,出雲凝視經世。
今夜,實在不忍再令經世失望。
出雲說:「來,我做給你吃。」
他從路邊階梯站起來,伸手給經世。
今夜情感超越理智。
他把經世帶到那個安靜的小屋。
從無外人進來,這裡曾經只屬於他和錦輝。
經世站在門外猶豫:「真可以進入?」
「經世,為什麼忽然多疑?」
「這是曹出雲和田錦輝的聖地,方經世哪有資格進入。」
出雲感動,為經世對這段愛情的尊重和認同。
經世終於還是進來了,環視,歎息:「一屋子的證人。」
「證人?」
「桌、床、窗簾、厚實的牆,想必把當日你們的恩愛,一一見證。」經世問:「出雲,它們會否記住我們這夜。」他眼睛又大又亮,憂傷而渴望。
出雲點頭:「會,它們會的。」
餃子包得並不好,放到水裡煮,好些開了口,裡面的餡都漏了出來。
只有幾個勉強撈了起來。
經世用筷子一個一個地點:「總共八個,你四隻我四隻。」
哀傷的夜,包滿哀傷的餃子。
兩人默然低頭吃著。經世吃最後一隻的時候,抬頭徐徐望四周。
他喃喃:「牆啊,不要忘記了。」
出雲的心,驀然被酸楚的感覺吞噬。
屬於錦輝的位置,正在逐漸被佔據。
永遠忘不了,錦輝的小心翼翼,把送到嘴邊那些普通的餃子視為寶貝。
那一晚,錦輝被這些餃子感動得無以復加,入睡前,他說:「出雲,包了愛的餃子真是美味,我很自私,居然盼望除了我,再不會有他人嘗到。」
出雲輕說:「除了你,再不會有他人嘗到。」
那一晚,已成過去。
誓言,成千古謊言。
第十一章
經嬋二十天的婚禮過程尚未結束,經世陪出雲出席慧芬追悼儀式後,需要立刻回去。
出雲說:「你先去,我稍處理一下公司事務,遲兩天到。答應和你一起參加到底,一定履行諾言。」
珍妮已經替經世定了頭等機票。
經世行李不多,他來得匆忙,只有一個小手提箱。
走前,經世沉默良久,說:「出雲,我有一個問題。」
「想問什麼?我給你答案。」
「你是否恨我?」
出雲驚訝:「怎麼可能?經世,為什麼這樣想?」
「我是錦輝的侵略者,」經世悲哀地笑:「你令我感覺我是一個第三者,正在搶奪屬於錦輝的東西。」
出雲愕然。
他內疚。
他將經世扯了進來,利用經世的溫暖撫平傷口,卻不忘時時刻刻告訴經世他還沒有忘記錦輝。
「經世,你不是第三者。」
「那是替身?」
「不,不是替身。」
經世凝望出雲,說:「你可以忘記他嗎?給我一個希望,告訴我,終有一天,你會完全放開心中那個影子。否則,我們不必再見面。」
「經世,不要逼我。莫說我還沒有下決定忘記錦輝,你又何嘗已經做好準備?隨便找一個人,並不代表他可以接替你心中的女神。」出雲說:「你有時候像一個大男孩,教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經世露出被傷害的表情。
「那是什麼意思?」經世問:「你認為我利用你忘記另一人,你認為我在和你玩遊戲?」
「經世,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吻我,帶我去你最寶貴隱私的小屋,親手做餃子給我吃,然後說:你教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出雲無法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