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冥君閉眼,她卻不敢去搖他,他看起來像尊輕輕一碰就會散掉的堆砂人偶。
「百合。」他喚住她。
「……做什麼?」
「我這次如果睡著,不要叫醒我。」
「誰要答應你這種事呀!我一定會叫醒你!一定一定會的!」
「百合……」
「我才不答應!」她立刻摀住耳,不聽他說話,以為只要他不說、她不聽,所有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一切還會處在原點。
「記得把我生回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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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話,成了冥君的最後遺言。
他睡著了,再也無法叫醒。他面容安詳,彷若沉睡,只要睡得饜足,他就會再睜開眼,繼續與她作對,繼續逼著要她背帳。
他走得突然,對宮家上下全是打擊,司徒百合以為大家都會震驚的放聲大哭,卻不知道整個宮家人為這一天,早已經做好準備。
金花甚至告訴她,她每一天醒來,都以為會失去他,要是見冥君還好好的在面前談笑風生,她都好感激老天爺。眾人都知道冥君的身體已經撐到極限,眼睜睜看他苦熬,一方面希望他能解脫,一方面又自私的希望他繼續努力求生,矛盾的不想放他孤單棄世,卻又恨極自己無能為力去救他。
金花哭得眼腫,與十幾名長工丫鬟鎮夜守著靈堂,沒有手忙腳亂,沒有群龍無首,一切都相當熟練。
司徒百合靜靜坐在靈堂邊的木椅上,看著眾人搬來大疊書籍,一本一本燒給冥君。據說這是冥君在好些年前就交代好的,他從不避諱吩咐這種不祥的遺囑,要人將他很喜歡也百讀不厭的書燒給他黃泉路上好讀,至於紙錢或衣著什麼的,他倒是不甚在意,所以沒多要求。
她抹抹濕潤的臉頰,吸吸鼻,離開靈堂,夜已深沉,一輪殘月掛在幕黑天際,無限的孤寂成為唯一陪襯,她幽幽歎氣,感覺雙腳沉重,每走一步都像必須先使勁抽出深嵌在泥地裡的足踝,才能跨出步伐。
「百合。」
聽見宮天涯的叫喚,司徒百合茫然抬頭,立刻快速搜尋他的聲音來源,在暗月下的亭間發現了他,她彷如渴水許多日的旅人看到清澗澗的山泉,立刻奔馳過去,投入他的懷抱。
宮天涯身上帶有淡淡酒味,他一個人在亭間獨飲,桌上兩隻酒杯,一隻已空,一隻仍有八成滿。
「你在喝酒?」
「幾杯而已,我沒有想牛飲,喝完這一小壺就不喝了。」
「讓我也一塊喝,好嗎?」她問,卻已先執起那只空杯,讓宮天涯為她斟酒。至於桌上另一隻滿杯,她則動也不去動。
她知道,那杯酒,只有冥君能喝。
「你會喝酒?」
「半杯一杯還行,多了的話,我會失態發酒瘋的。」以前喝醉過一次,隔日酒醒聽府裡丫頭對她說,她酒醉後拿著一本《幽魂淫艷樂無窮》,命令十幾名奴僕按照書上橋段演了整夜的淫戲,演得不好還會被她提腳踹,踹完繼續演。後來她就不曾再喝醉過,因為奴僕們都相當小心,不讓她有機會沾酒。
「那麼,比半杯更少一些。」他替她倒了二分滿。
「這麼一丁點,塞牙縫都不夠。」她笑著抱怨,但喝了,一口就飲盡,再討一回,「再來一杯。」
「別喝太多,會醉的。」他勸道,但仍是順她心意,只是比前一杯更少。
「醉了比較好睡嘛,不然我會睡不著,一直反覆想著冥君最後說過的話,還有他的表情……」司徒百合默著聲,又灌下杯中酒。這次她不讓他斟了,她自己來,一倒就是滿溢的一杯,在他伸手擋下之前,全數往嘴裡送,酒的熱辣從檀口一路滑過咽喉,本以為酒能暖身,卻抵擋不了今夜夜風的寒意。
「好了,這是最後一杯了。」他拿回酒壺和酒杯,任何一樣都不讓她再碰。
「冥君那個渾蛋!有哪個人要死之前還像他那樣……我到現在還覺得他只是裝睡,他根本就沒事!他那時還罵我,很凶很中氣十足,說他有病,我不相信!他明明就說了好多好多的話,聲音雖然越來越輕,可是沒有像要死掉的人斷斷續續,他沒有!他還能那樣長篇大論,憑什麼說睡就睡!」
司徒百合喝了酒後,或許是醉了,也或許是藉酒裝瘋,連死者為大這句話都拋諸腦後,痛罵起冥君,罵了好幾句後,她的義憤填膺逐漸消火。
「他……怎麼可以一點都不管我的心情,讓我眼睜睜看他闔上眼……我好害怕,我一直搖他都搖不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如果一直笨笨地背不起帳本,笨笨的讓冥君羞辱,說我蠢笑我呆,那麼他就不會死,不會以為有人能代替他,他會為眾人留下來,不會像現在……」
宮天涯輕輕攬著她的肩,將她勾到自己胸前安撫。
「不是你的錯,你做得很好,我們都很感激你。」
「騙人!冥君算是我害死的呀!他對你們大家好重要,他是你們的家人,你們一定很氣我對不對?你罵我、責備我呀!連我都覺得我欠人教訓——」司徒百合揪絞著他的衣襟,催促要他痛快淋漓地訓斥她,她需要有人代替冥君教訓她——
司徒百合突然有個念頭湧現,從宮天涯懷裡抬頭,「天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冥君有這種想法,所以之前他讓你管帳,你才會故意……」
看著宮天涯的眼,她眼眶裡的水珠子又落下,「果然……我真的是笨蛋……」
自作聰明的笨蛋!
「百合,百合,百合。」他一連三次喚著她,每每當她要再為自己扣罪時,他便溫柔地喚她。
他不知道她如此自責。宮家沒有人責備她,冥君的死只是遲早,多拖一天是一天。眼見冥君痛苦,誰卻也沒有勇氣跟冥君說「你放心去吧,我們會努力過得很好」,誰也不敢承擔如此大的後果,包括他。
他們都懦弱,他們都逃避,想幫助冥君解脫,又害怕冥君解脫,這次冥君能走得如此無牽無掛,表情不帶半分苦楚,他們都感謝司徒百合……失去冥君,難過在所難免,流下的眼淚裡,卻也包括釋懷。如果冥君的死是必然之事,他們希望冥君最後離開時是滿足的、安詳的,百合代他們做到了,他們除了謝意,再也沒有其他指控。
「對不起,讓你代替我們完成這麼艱難的工作。對不起,那個時候我沒有陪在你身邊,讓你親眼看著冥君死。對不起,我竟然沒有察覺到你這麼害怕。對不起……」
他的聲音好輕,落入她耳裡,逼著她哭出來,她展臂環住他的腰際,抽抽噎噎地抖動雙肩,好半晌都說不出話,只是哭泣。
「冥君不只一次跟我提過求死的念頭,尤其當他受創甚深的五臟六腑都在折磨他時,他都是任性地這麼說,甚至要求我賞他一刀,讓他一了百了。金花好幾回都想偷偷倒掉他的藥湯,想助他求死,但最後仍是於心不忍。他一直為我們活著,卻不能為他自己而死,我們真的太自私。」
「你們只是不想失去他……」她好不容易才從死咬的嘴裡擠出這句。
「你幫了我們所有的人,你讓他心滿意足的闔上眼……他信任你,也知道你會不負所望……你讓我們終於能順了冥君的心願。百合,幸好有你,真的。」
「可是我不是為了讓冥君死掉才嫁進宮家的,這不是我想見到的……」這重擔太沉,壓得她喘不過氣。她無法原諒自己,只要碰了帳簿,她就會責怪自己。她若早點察覺冥君的用意,她說什麼也不會去背帳,她會一直裝笨蛋,無所事事地當她的宮夫人就好。
「我娶你,也不是為了讓你遇到這種事、讓你難過。」
他與她都知道,他們會幸福,但是這個幸福裡,因為冥君的去世而有遺憾。倘若沒有冥君的一臂之力,他還騙著自己恨她,而她還好努力好努力想博取他的注意,這段路,不可能會平平順順。
「百合,幫我一個忙,好嗎?」
「你說。」
他輕輕湊近她的耳畔,啞著聲,認真要求——
「跟我一塊把冥君生回來。」
司徒百合聞言仰首,臉頰刷過他的唇,一顆滑落的淚珠被他吻走,她漸漸咧開唇瓣,回他一抹笑,用力點頭。
「我也想跟你這麼說。不管要生到十幾二十個,我一定要生到他回來!」
終章
冥君去世一年半後的冬天,司徒百合臨盆。
那天的風雪下得兇猛,足足兩天兩夜不停歇,馬車無法在厚雪堆裡行駛,街道封閉,產婆被困在半路上,最後是心急如焚的宮天涯以輕功去將產婆拎回府裡。
那天產婆好不容易踏進了宮家,卻臨時腹痛難忍,光蹲茅廁就佔去好些時間,半個時辰裡就跑了六次。
那天灶火怎麼也生不起來,一大鍋水無法煮沸,最後是焦躁不安的宮天涯雙掌一捧,用過人內力將水沸騰,才來得及送進產房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