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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決明

  「少囉唆!」冥君推著木輪椅逼近她,嚇得司徒百合被逼到牆角,生怕他就打算推著輪椅撞過來。

  「你的臉色越來越慘白了,別生氣……」

  冥君要說話,一口氣卻提不上來,只能喘呀喘,連脫口的粗話都罵不出聲音,他閉上眼,好用力好用力在呼吸,額際與頸上的青筋在白皙的膚上清楚可見,足見這個本能之舉需要耗費他多大的力量。

  司徒百合見狀趕快替他拍拍胸口,一面要喚金花去請大夫來。

  「別喚人來……」冥君阻止她,卻沒阻止她撫熨他胸口的動作。

  「你還撐得住嗎?」看他好像還是沒辦法很順暢的呼吸……

  「替……替我倒杯茶來……」

  「好。」呃,藥湯盤剛被冥君給翻了,能喝的茶或藥全餵了地。「你等我一下,我去倒壺新的,馬上就來!」

  司徒百合拎著裙擺飛奔出去,果然在冥君覺得只是眨眼的時間,她又回來了。

  「來,快喝,溫的。」她將茶杯抵在他唇間,讓他只消張嘴就能灌下順喉溫水。「就叫你不要太激動,有話慢慢說嘛!氣成這樣,對自己的身子也不好呀……你應該要愛惜自己,要放寬心,要收斂脾氣。」司徒百合見他無疑,忍不住數落他幾句。

  這是冥君頭一次沒回嘴,任憑她在他耳邊像個老媽子叨叨唸唸。

  突地,他笑出聲來,眼睛沒張開,嘴卻咧咧的。

  「你笑什麼?」司徒百合不解。

  難道他是故意裝病嗎?

  不對,冥君臉上的痛楚,要是真能裝出來,那他就太出神入化了。何況她看得出來,冥君在她面前反而還倔強隱藏起更大的痛楚,不想讓她看見他的脆弱。

  「天涯跟我說過,他那時快死掉,就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不斷不斷的碎碎嘀咕,吵得他想昏睡過去也不行,想撒手人寰也不行,心裡有股氣,想跳起來叫那聲音閉嘴……原來就是這種情況,呵呵……」他邊說邊喘,氣息仍有些凌亂不穩,但笑了。

  「不要拐彎抹角罵我吵。」她聽得出來他在諷弄她。「你等一下如果又要罵我,你就慢慢罵,反正我又不會跑,不用一口氣轟到完。看你,差點就喘不過氣了。」

  冥君又無聲做了幾個吐納,終於平穩下來,眸子也緩緩睜著,轉向她,唇畔那股笑帶了些深意。

  「百合,有你嫁進來,我就放心了。」

  咦——

  司徒百合聽到冥君這句話,頭一個反應像是被雷電給劈到,整個人跳起來,下一瞬間,她快步大退三尺,渾身的寒毛都快豎起來。

  「你、你……又想幹嘛了?說這種話,有什麼目的?!」她立刻以小人之心看待他。

  「你欠罵是不是呀?才誇你一句,就忍不住想罵你十句。」不要這麼勞動他這個病人膏肓的活死人好不好?可是司徒百合防備的模樣真的很讓人火大!

  「你真的在誇我嗎?」她反覆咀嚼他方纔的讚美,確實橫著念和直著念都沒有暗藏玄機,好像真的是好話。

  冥君連多解釋的力量也沒有,最多還是只能撇唇瞪她。

  「為什麼我嫁進來會讓你放心?我一直覺得你想攆走我……從嫁進來的頭一夜,你就向我宣戰了,不是嗎?」更別提他後頭的惡意刁難。

  「那個呀……我還欠你一句道歉。喏,對不住囉。」他說得好雲淡風清,好像在大街上不小心撞著她,帥氣回過頭撂個對不起就了事一樣。

  「真沒誠意!」

  「我哪裡沒誠意了?我若不那樣做,你那個親親夫君不知還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正視他自己的心意,還一直拿他恨你當藉口。」呼——說這麼多話,好喘。再做幾個深呼吸,胸臆裡的這兩片肺葉大概也快不行了……

  「你的意思是……你為了讓天涯察覺他喜歡我,所以才故意在他面前欺負我,就是要看他什麼時候會忍不住跳出來護我,什麼時候又發覺他已經將我擱在心上?」司徒百合真的不笨,聽得好明白,也猜得好神准。

  「不然你我有深仇大恨嗎?」冥君反問她。

  「難怪那時我以為你會潑我熱茶,你卻說天涯不在場,潑了也是白費力氣……」她一時還想不通他那句話的涵意,現在真是恍然大悟。

  「我滿想看他跳出來替你擋熱茶,然後燙出一點小傷,你邊心疼又邊感動,一邊替他呼傷口,一邊飆眼淚,一邊哭著求我們去找大夫,最後兩人在大廳上互表情意。」

  「好熟的橋段……」

  「《侵犯將軍》。」兩人異口同聲。

  那橋段在《侵犯將軍》裡,正是用在最後完滿大結局,男女主角兒的肉麻對話,讓人抖散不少雞皮疙瘩,偏偏大家還是愛看。

  「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想促成我和天涯?」不是真的嫌惡她?

  「是我要他去紅杏坊找你,也是我要他到司徒家提親。他騙自己很恨你,那好,恨有恨的作法。我認識天涯夠久了,他是真喜歡你還是厭惡你,我看得出來。我確信自己下的這步棋不會是死棋,連天涯都親口向我坦承——」

  「坦承什麼?」

  「這就讓他親口告訴你吧。透過我的嘴說出來,似乎很突兀。」

  親口對她說,他愛上她,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一點也沒有恨過,他只是渴望將她擱在心上,一時糊塗了,將愛情視為仇恨。

  這些情話,不該從第三個人嘴裡知道。

  「你一定無法想像,你的名字在多早之前就出現在我耳邊。我還沒見到你之前,對你便已無所不知。天涯總是跟我提及你,你喜歡些什麼、討厭些什麼、有什麼壞習慣、你又長高多少、借了多少書、笑了幾回,都是他跟我說的。」冥君緊緊鎖住她的眸,他說得很慢,也很累,但仍舊字字清晰明白,「我認識的司徒百合很勇敢,不會退縮,也不懂投降,就算以為宮天涯是為了恨而娶,她一樣會大膽迎戰。天涯需要這樣的妻子,她很樂觀,可以輕易撫平他前半輩子的陰霾。我認為天涯應該要淡忘了那段記憶,他的人生必須重新開始,那女孩真的可以助他一臂之力——這是我第一眼見到她時就產生的想法,再見到天涯望著她時,眸子溫柔得可以搾出蜜來,我更篤定了這想法。仇恨終止在最後復仇的那一刀,之後,應得是幸福,所以我不容許天涯繼續自欺欺人,非要逼他,逼得他無所遁形去面對自己。」

  司徒百合明明就站在他面前,他卻說了「她」,而非「你」,宛如在自言自語。然後他笑彎了雙眸,輕聲問道:「你是那個司徒百合嗎?」

  司徒百合回視冥君,她的心,從沒有像此時一樣踏實,穩穩地踩著了地,再也不會動搖。

  對,她嫁宮天涯,是要來幸福的,要他給她幸福,也要給他幸福。如果不為了這個目的,那麼她與他就不會擁有這些日子的甜蜜和平,她不會心滿意足地啃著一顆又一顆的酸澀果子,也不會心甘情願向冥君低頭,更不可能乖巧順從冥君提出的任何無理要求,將成疊的帳本倒背如流。

  她不是為了贖罪而來,她從來就沒抱著這樣的蠢念頭,她不是小媳婦兒,任人揉圓拍扁,她知道什麼是她該得的,而在她得到那些之前,她也同等要付出,她不會吝嗇。

  司徒百合回以好堅定的笑容,「我是。」

  冥君眼裡有讚賞,但沒說出口,只淡道:「所以我才說,有你嫁進來,我就放心了。」覺得肩上的攤子頓時輕了許多,身子的疲累和痛苦好似已經拖累不了他。「我累了好幾年,一直想好好休息,可是又不能心安睡下,你來了真好,你很伶俐也聰明,相信宮家由你來掌,沒有任何問題。你用最短的時間完全摸熟宮家事業,只要再累積實際經驗,你會做得很好。」

  司徒百合聽冥君這麼說,心裡有股不安,想阻止他再說下去,唇兒才啟,他又娓慢接了話,「我撐得好痛苦,有時整個肺腑已經絞痛到讓我想乾脆咬舌自盡,一了百了,但就是無法走得乾脆。我想,你不只是來拯救天涯,連同我也一塊能救吧。」

  「我……我又不懂醫術。你也別說這些……」聽起來像遺言的話。

  「我第一次去看你時,就告訴自己,如果你是個笨蛋,而天涯還是喜歡你的話,我就只好再拖著命,繼續為宮家、為天涯、也為你撐著。不過……幸好。」

  「不,我是笨蛋!所以你要撐著,繼續撐著……」司徒百合一直拒絕去聽懂冥君的話,但是他已經說得夠明白了,冥君不想再活,他想死!

  「百合……六月初三,銀鳶城北巷分行,賣了哪些茶?」他突然又考她。

  「我不記得了!」她拒絕回答。

  「六月二十,又賣了哪些茶?」他仰著首,閉起眼,再問。

  「……六堡茶。你看,我答錯了!我不行的,我是笨蛋,我之前答出來,是因為我在手心裡做了小抄,我真的不會,我一點都不懂,如果你不撐著宮家,它會讓我和天涯玩完的!冥君!你聽見了沒?你不能放心呀——」司徒百合一瞬之間鼻頭酸楚,聲音已經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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