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法真切描述這是何種感覺,彷彿有什麼在潛意識裡命令她,鞭策她的絕對忠誠。
也許是她莫名的責任心,也許只是她想太多了?住在一起的大家族,彼此的聯繫自然很強,但她的竭力以赴與其說是家族感情,更像是不可違抗的命運,驅使她往早已決定好的道路上走。
就連現在,在只有他們兩人的房間裡,她也覺得彷彿有雙眼在角落悄悄窺視著,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換言之,我比不上她們重要?畢竟她們是你的親人,我卻只是仇人。」他惱怒咬牙。結果還是一樣嗎?當年的她選擇了那些女人,如今的她也把她們擺在第一順位,他終究只是個外人。
不,不會一樣的!他做了這麼多,為的就是不要重蹈覆轍,所以他面對姬家人圍攻時並不還手,要由她自己決定,在兩者中選擇其一。這麼做對她是很殘忍,可不是她心甘情願的抉擇,就沒有意義了。
但倘若她最終又選擇了族人,他會毫不猶豫將她搶奪過來!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自卑的少年,對於他想要的女孩,他不會有任何遲疑!
他激動矛盾的心思猛地一震,因為她溫暖的掌心撫上了他臉龐。
他靜了下來,凝視著她若有所思的潤黑眼瞳,流露出幾許溫柔憐惜,讓他不由得看癡了,心跳逐漸加速。她一定不知道,她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令他意亂情迷吧?
他沙啞地笑,「說實話,我不喜歡被人用這種看流浪狗似的眼神瞧著,不過是你的話,另當別論。」
她不語,素手沿著他俊美的臉龐輕移,劃過他頸項,來到他裸露的胸膛,聽他發出滿足的歎息,陶醉在她的撫觸中。
令她迷惑的是,她對他也有相同的感覺,甚至更為強烈,像要將她拉離原本的那條道路,與他的生命重疊,而她難以抗拒這種彷彿生來就該與他在一起的奇妙宿命感……
她撫上他胸口那兩個小小的疤痕,「那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他微愣,才明白她問的是數百年前的舊事,「你家的族史應該記載得很清楚吧?」
「只提到當時傷亡的人數和地點,其餘細節都沒有。」她隱約覺得,這其中有些她該知道的內幕。
「這麼重大的事,居然記錄得這麼草率?」他雙肘撐在她身畔,淺笑的碧眸望進她眼底。
「這就說來話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小男孩,由於他半人半魔的血統,所有人都怕他、厭惡他,術師們誓言消滅他,他到處逃竄躲藏,像野獸一樣獨自生活d;b/在野地裡,他憎恨這個不肯接納他的世界,不相信任何人,卻又渴望有哪一雙溫暖的手願意擁抱他。
「在他十五歲那年,他被一名術師追殺,在奄奄一息的時候,有個女孩救了他,將他藏在山洞裡。一開始,他懷疑女孩救她是別有目的,每回女孩帶著傷藥、食物出現,他雖然傷得無法說話,還是惡狠狠地瞪她。女孩很害怕,但善良的她無法放著他不管,還是瞞著族人,天天去照顧他。
「這讓他迷惑了,女孩明知他不是人類,為何要救他?他不懂,但他從她細心的照料裡感受到善意,漸漸消除了戒心。他臉色不那麼凶狠了,當她試圖與他攀談,他也有了回應,他們越來越熟絡,女孩說故事給他聽,教他識字、唱歌、玩遊戲。她帶給他許多有形和無形的第一次,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麼寫;他第一次展露笑容,嘗到了什麼是喜悅;第一次,他覺得自己是個人,而不是被獵殺的野獸;第一次,他深深喜歡上一個人,卻不知道那叫做愛……」
看他以愛戀溫柔的神色談論過往,姬心草如芒刺在心,咬唇問道:「那個女孩就是……向琬女使?」如果他們曾經那麼友好親密,後來為何反目成仇,演變成可怕的屠殺?
而且從他開始述說後,她被監視的感覺更強烈了。他似乎沒有察覺,但她感覺得出,那像是法術,有某個人藉由法術在窺視他們。
埃米爾不答,續道:「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他的傷痊癒了,卻捨不得離開女孩,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只求能待在她身邊就心滿意足。有一晚,女孩如常來找他,不料跟著她來的,還有她以降妖伏魔為職的族人,她們全副武裝來取他性命。他藏身的地方極為隱密,只有女孩與他知道,若不是女孩引她們來,她們怎會發現?
「他認定是女孩出賣了他,在心痛、憤怒之下,他失去了理智,殺了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女孩的母親,唯有他又愛又恨的女孩,他下不了手。
「他離開了,像過去一樣獨自一人到處流浪,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即使他不傷人、努力要像人類一般生活,這些人卻總是懷疑猜忌他,他索性就真正成為他們認為的惡魔吧!
「於是,他開始奉行吸血鬼的生活模式,晝伏夜出、吸食人血,但吸血鬼們不會因此認同他這個雜種是同族,他只是把自己更推進孤立孤獨的角落。而活下來的女孩成了她們族人的首領,當然也得做獵殺他這種妖魔的工作,何況他還是她們一族的死仇。
「有三回他們相遇,但三回他都活了下來。女孩的實力要殺死他綽綽有餘,為何讓他活命?是因為她明白他的罪惡感,要讓他活著受罪?或者,是因為她對他有情?他不敢奢望這個可能性,又矛盾地期望真是如此,可這樣一來,她會有多痛苦?
「他希望死在她手上,由她來結束一切,這樣至少可以平息一點她的傷痛,換取她的原諒吧?他想待在她身邊,若由她親手取走他性命,他死時就會和她在一起,也是得償所願啊。這樣幸福又殘酷的期待,支撐著他活下去,等著死亡的來臨,直到她二十二歲那年突然病逝,他才明白她永遠不會原諒他,她用無法挽回的方式,讓他懂了這一點……」
埃米爾不得不暫停,因為姬心草雙手捧住了他臉龐,微潤的眼眸注視著他,輕輕搖頭。
「別說了。」她無法再和他這麼悲傷的眼神相對,他的痛苦令她同樣痛楚難受,胸腔深處似乎被他這眼神撕裂開來,有某種感覺湧出,她沒有多想,任由話語逸出雙唇:「她死是因為疾病,不是因為恨你。」
他包覆住她雙掌,讓她溫軟的掌心緊貼住自己臉頰,堅持繼續說:「女孩死後兩年,他才從她們族人的談話中瞭解,當年是女孩的母親得知女兒收留他,逼著女兒領路去找他。女孩還故意在山裡亂繞,但她母親棋高一著,還是找到了他的藏身處。他這才明白是自己誤會了她,悔恨不已,但是永遠等不到道歉的機會了。
「他像遊魂般飄蕩在世間,想死,卻死不了。他害死了唯一接納他的人,孤獨是他的報應。他努力麻痺自己,想忘掉這種痛苦的寂寞,他渾渾噩噩,逐漸忘了食物的味道,忘了去過的地方,人們輕視畏懼的眼神在記憶裡變得模糊,他連自己自殺過幾次都不記得了,卻始終忘不掉這樁遺憾。就在他以為他終於要因為極度的寂寞而發狂的時候……」
他撩起姬心草的髮絲,放在指間輕吻,「他遇見了另一個女孩。」
她聞言輕震,他的眸光恢復了先前的溫柔,其中的濃烈深情不是因為過往的憾恨,而是因為她,在她毫無防備之下,闖入她一直逃避的心,撼動了她。
而暗處,那雙窺視的眼越見犀利,令她如坐針氈。這法術的性質,她並不陌生。
「她與他記憶中的女孩有一雙相似的眼,但她們兩人截然不同。從前那個女孩優柔婉戀,而她沉靜堅毅,很清楚自己該做什麼,所以當她暗藏武器,在床上刺了他一劍時,他驚訝她的大膽,也激賞不已,當下,他就決定不擇手段擁有她。人們墜入愛河時,會說自己被愛神的箭射中,他也許是被愛神的劍剌中吧?」
姬心草真是拿他沒辦法,微笑輕斥:「胡說。」
他也笑了,「可這個女孩當真難纏,她倔強又死心眼,不論他怎麼賣力討好她、想盡方法表達愛意,她永遠一瞼無動於衷,就連在做愛的時候,她也是這副冷酷表情,緊閉著嘴、睜大一雙眼瞪他,似乎對這種「肉搏戰」感到非常無聊,害他不禁要質疑自己,莫非他的技巧太差,不能滿足佳人?」
「胡說。」她重申,這回語氣加了三分羞惱。
他低笑,注視著她泛紅的可愛頰色,「後來他才明白,這個看似聰穎的女孩其實傻氣得很,她認為在做愛時不出聲、不要有任何陶醉的表現,就能證明她沒有涉入私人感情。她卻不知道,心和身體的反應,原本就是兩回事,她可以偽裝冷漠來欺人,難道也想欺騙自己嗎?何況,她如果需要欺騙自己,不就意味著她在逃避,不敢面對她早已動心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