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了?」她問,臉色蒼白,不是那種病態沒有血色的蒼白,而是一種惡夢驚醒後,十分倉皇的慘白。
「哪裡不舒服嗎?」雷仲堯並沒有正面回復她,只是關切地盯著她的臉反問。
「……沒有。」
偏過頭,藏在薄被下的掌心,壓壓沒有感覺的肚子,覃棠俏麗的五官,籠罩著一片莫名的怒氣。
為什麼?
明明是自己的決定,為什麼會不開心?
覃棠回首,刀芒般的眼神,狠狠地射向一臉鎮定的雷仲堯。
「怎麼了?」他無畏地面對她凌厲的眸光,仍是關心的口吻。
「沒什麼。」只是心情惡劣,想找個人出氣。「你為什麼還在這裡?小手術,等會兒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快滾吧!否則,本小姐等會兒發飆揍起人,可別怪她沒事先警告。
「還不能出院。」雷仲堯卻丟給她一個意外的訊息。
「為什麼?」這種小手術,一般不是當天就可走人了嗎?
「妳手術後恢復狀況不佳。」
「怎麼可能?」她的身體一向健康,少病、少痛,怎麼可能會恢復狀況不佳!
「反正,你多住兩天觀察,確定沒事才能離開。」
「一定要嗎?」
雷仲堯堅定地跟她點點頭。想著自己還得繼續待在這間沒有生氣的病房,覃棠決定恨起那個醫術不佳的醫生。
「雷仲堯,你確定你欽點的醫生,是人人搶著掛號的紅牌?」
雷仲堯笑了笑,端來溫水,替她搖起病床。「別想太多,喝點水?」
因為真的很渴,覃棠乖乖的張口喝水,乾涸的喉口受到滋潤後,她的精神變得較好,方纔的慘白,一點一點消逝。
「雷仲堯……」她輕輕地叫。
「嗯?」她的吞吞吐吐不常見,雷仲堯望著她,耐心等待下文。
「你先回去吧。」終於,在無言相對了半分鐘後,覃棠開口。
「今天公司沒有重要的事。」
才怪!她瞪著他,滿臉不信。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她扁嘴,一徑要求。
「目前不宜。」雷仲堯淡淡地拒絕了她。
「雷仲堯!」她火大,語氣開始不善。
「還想喝水嗎?」他仍是一派溫柔。
看著他的從容不迫,覃棠真起了想扁人的慾望。
「知道嗎?我寧願你是小時候那個愛恨分明、情緒強烈的雷仲堯。」她望著他,靈動的黑瞳穿過他,彷彿在找尋消失已久的兒時友人。「那個雷仲堯常常欺負人,但是,我比較喜歡他。」
那個年少的雷仲堯的眼睛總是閃著光,熱情而直率。
她歷任男友,或多或少都有那種開朗直率的特質,沒辦法,被某人欺凌太久,眼光不得不受影響。
「你現在這樣……心情到達不了臉皮,很令人討厭。」
心情到達不了臉皮?
雷仲堯重重一震,詫異的眸,驚訝地望著覃棠--他以為她不在乎他,可為什麼她卻總是一語命中,輕易地揭穿他旁人不為所知的那一面?
「別瞪我。」
吃驚嗎?覃棠露出兩天來的第一個笑容,哼,別看她心不在焉、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某些人、某些事,她也是有用心在看的呢。
還有,她真的比較喜歡出國求學前的雷仲堯。
成年後的他,太陌生了。
「如果你性格沒變,或許我會喜歡上你。」
「我還是我。」
經過這些年,原本存在他們之間的童年奇異連繫,雖然變淡、變薄,但一直沒斷。「妳不妨考慮接受我的感情,因為,我並沒有放棄。」
「雷仲堯!」這下吃驚的人,換成了覃棠。
她以為,他答應陪她來醫院,表示他對她已經全然放棄。
「我耳朵沒聽錯吧?」頭痛,尚未消化這次衝動之下的後果,他為什麼又丟出了這個炸彈讓她煩惱!
「以後再回答,該休息了。」看出她的疲憊,雷仲堯拍拍枕頭,替她搖下病床。
「我不要。」雙手撐起身體,覃棠抗議,「我根本睡不著。」
「要聊天?好啊,我繼續奉陪。」
雷仲堯大手貼上她的背,體貼地調整她的姿勢。
「我不要!」她甩開他的手,「你走開,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從昨天聽見醫生那個驚人的宣佈起,她完全失去了理智,現在,她必須一個人好好地想一想,檢討自己是不是又犯了大錯。
「那麼,我會保持安靜。」
意思是不肯走人了。
覃棠看著執勘的雷仲堯,氣得脫口道:「你為什麼要這麼討人厭!」
「沒辦法,我喜歡妳。」他低低地說,替她收攏剛剛因掙扎而散落的薄被。
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他這樣說了,然,這一回,覃棠的臉上出現了淺淺的迷惘。
「那麼,請自求多福。」
她惡狠狠地拒絕,然後,將臉埋進鬆軟的枕頭,順道,也將莫名的不知所措埋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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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她
而且有時她也愛我……
覃棠支開雷仲堯後,腦海中突然閃過她最愛的那一首詩。
如果她沒病,現在也住出病了。
特別病房的裝潢高貴、餐也可口營養,連照顧她的護士小姐都長得特別漂亮。
可是,已經待了兩天、睡到骨頭快要散掉的覃棠,卻覺得自己快生病了。
雙手擱在肚子,眼光雖然停在大尺寸的平面電視上,但覃棠的心思卻沒在電視節目裡。
如果死黨菲知道,大概會罵她太殘忍吧。
又,如果被家人知道了,照她爸爸的脾氣,怕不打斷她的腿才怪吧。
或許,她真的該被罵、被打,因為手術完後,她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有的,只是壓在心口的那分彷徨。
唉……怒氣正盛時,果然不宜做出重要的決定。
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沒有轉圜的餘地。
雷仲堯的話果然是正確的。
不管留不留那個「意外」,時光若能回轉,她一定會好好地思考個三天三夜,再下決定……
歎了口氣,覃棠隨手披上一件雷仲堯的外套,病懨懨地走出病房。
醫院的中庭,栽種了不少花卉,昨天下午雷仲堯陪她出來透氣時,曾散步到那裡。心情煩悶的覃棠步出病房後,原想循著昨天的足跡,下樓前去中庭賞花;但走廊盡頭的騷動,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於是她改變方向,往揚著人聲的另一端邁去。
到了那裡,覃棠才知道原來是育嬰室開放參觀的時間到了,所以才會如此熱鬧。
她一走近,就見粉色的布簾敞開,偌大的玻璃窗前,站了好多個滿臉笑意的男男女女,有老有少,她猜,那些應該都是寶寶們的親人吧。
既然來了,她也湊近玻璃,好奇地觀察起那些裹著粉藍、粉紅軟袍的娃娃……
真不可思議!
雖然寶寶們的臉都皺皺的,甚至,有的胎火未褪,面紅如關公,但他們的睡顏、笑容或哭臉,看起來卻是那樣可愛……
「啊……妹妹笑了,你看,妹妹笑了……」一個六、七十歲的婆婆,抓著身旁的老公公,驚喜地歡叫著。
覃棠就站在他們左側,她順著老婆婆的手指看去,眼光留佇在小娃娃的臉上。
「好可愛哦,長得好像媽媽,以後一定是個大美人!」聽著連連的讚歎,覃棠方纔那因為好奇而生的微笑,倏地凝在唇邊。
彷彿遭受了某種無形的撞擊,她的心臟,無力地跳動著,那緩慢的節奏,沉重地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低頭,想閉上眼,盯著女娃娃天真無邪的臉的視線,卻怎麼移也移不開。
生命……在她眼前的,全都是美好的生命!
一手壓著肚子,一手死按著窗緣,她臉色慘白、呼吸困難。
在她覺得自己就要昏厥前,一股熟悉的清新體息,忽然侵入她的鼻端。
她回身,見到意料中的人。
「雷……」她哽咽,卻比任何時候還歡迎他。
「妳並沒有做錯什麼。」
雷仲堯望著她淒楚的黑眸,心疼無比。
「我有!」在她猛點頭前,雷仲堯先一步擁住她,阻止她的胡思亂想。
「妳沒有。如果有,錯的也是我。」
他的聲音太誠懇、太有說服力,覃棠聽了反而更羞愧,她將臉埋進他的胸膛,失聲痛哭。
「棠!」他撫著她的背,任她發洩。
「我很壞……」
「妳沒有。」
她用力哭,他則心疼地安慰她。
今天的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中。他的棠,總是善良而心軟,譬如,小時候他怎麼捉弄她,只要事後誠心道歉,她再氣也總是原諒;再譬如,她畢業之後,好幾個工作都是因為同學或朋友相求,才心軟地去做那些她根本不喜歡的事……
有這樣心腸的人,一旦恢復理智,體認到衝動時所下的決定,已造成了什麼不好的結果時,懊悔必會盤據她善良的心。
「我是兇手。」
哭了許久,任雷仲堯將她帶回病房,覃棠仍紅著眼,沙啞地自我控訴。
「妳不是。很多時候我們所做的決定都是不得已的。」
孩子降臨的時間不對,不是她能控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