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皺著眉峰,看看壁鐘,老天,都已經凌晨一點多了,哪個精力旺盛的夜貓子挑這人時間來拜訪他?
他癟癟嘴對自己咕噥著,這個不懂國民生活須知的冒失鬼最好有充分的理由,否則,他鐵定六親不認,管他是不是皇親國戚,還是他的衣食父母,他「老古董」照樣拿掃帚趕人。
門開了,映入眼簾的是彭鈞達那張戴著面罩也掩不住痛苦憔悴形容的臉。
「老天,小彭,是你?」谷靖桐驚喜萬分地呆愣在原地。
「我可以進來坐坐嗎?」他的聲音是空洞而疲乏的。
「哦,當然,」谷靖桐連忙收拾起他激動的情緒,欠身請他進來,並即刻沖了一杯咖啡遞給彭鈞達。
彭鈞達輕啜了一口,「很抱歉,我這個不速之客打擾了你的睡眠。」
谷靖桐端著咖啡杯坐在他對面,他搖搖頭說:
「你並沒有打擾我的睡眠,我本來就準備通宵不睡,批改學生的試卷的。」
彭鈞達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手中的馬克杯,感慨萬千地說:
「時間過得真快是不是?轉眼,一個新的學期又將過去了。」
谷靖桐的心緊縮了一下,他深深地瞅視著他:「時間的確過得很快,而你——失蹤也將近半年了。」他頓了頓,語氣一轉,突然變得激動而有些尖銳,「你知不知道這半年來我是怎麼過的?我擔心你擔心得差點沒發瘋了。小彭,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就這樣不聲中響、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多怕你會……」他喉頭梗塞了。
彭鈞達握著馬克杯的手隱隱顫抖著,他的嘴角卻掛著一抹蒼涼而近於扭曲的微笑,「你怕我會想不開去尋短見,是不是?」
「小彭!」谷靖桐的眼睛頓時模糊了。
彭鈞達用盡全身的力量控制著滿腔翻騰酸楚的情緒,「你放心,我不會尋死的,雖然,我巴不得現在就能蒙上帝寵召,但,我仍會苟延殘喘地活下來,接受上蒼對我的刑罰。」
「小彭,不要這麼悲觀消沉,你還是可以正常生活,正常地去追求你想要的人生啊!」
「正常?」彭鈞達自我解嘲地牽動嘴角笑了,「一個被火紋身,面目全非,走在路上都會讓人心驚肉跳、退避三舍的人,怎麼去過『正常』的生活?」
「可是,你也不必躲起來,過著不見天日的日子啊!」
「我不躲起來,難道你要我戴著面罩走在大街明目張膽地去嚇別人嗎?還是……做一場惹人注目的『小丑秀』?!」彭鈞達譏諷地冷聲說。
谷靖桐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了,他被彭鈞達堵得啞口無言了。他希望他能跳出被火灼傷、容貌全毀的夢魘,但,他知道,說總比做要容易輕鬆太多了。
他曾經在醫院裡目睹他是在怎樣痛苦、哀號的情況下接受理療、植皮,還有痛不欲生的刮皮之苦。
更別提每回照鏡子或看到別人所投注的異樣眼光,是怎樣不人道而殘酷致極的刑罰了。
「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彭鈞達飄忽地撇撇唇笑了,「我能怎麼辦?只能祈禱地獄的大門能早點為我打開,收容我這個哀莫大於心死的活死人!」
「小彭!」谷靖桐的心揪緊了。
彭鈞達緊閉了一下眼睛,搖搖頭,勉強打起精神,「抱歉,老古董,我不是有意使你難受的,我今天主要是來看看你這個老朋友,看到你過得不錯,我就放心了。」
他那近於訣別的口吻讓谷靖桐心頭一震,一股惴惴不安的情緒緊緊抓住了他,「小彭,別說這種話嚇我。」
彭鈞達被他緊張兮兮的口氣逗死了,「你怕什麼?我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的,我這條命可是托天撿回來的,保險公司碰上我這種耐命的九命怪貓可是一個頭兩個大,再多幾個我這種客戶,他們可要破產關門大吉了。」他半真半假地自我調侃著。
無奈,谷靖桐卻笑不出來,也無法輕鬆自如地分享他那充滿辛酸悲楚的幽默感。
彭鈞達接觸到他那只含著悲痛、憂心和瞭解的眼神,唇邊的調笑倏然消失了,他的心情立刻又陷入一陣洶湧奔騰的波濤裡。
「好了,我該走了,你繼續改你的作業吧!我不打擾你。」他放下咖啡杯,並站起身準備告辭。
「等等,你現在住哪,改天我去你家找你聊天。」谷靖桐在門口攔住他的去勢。
彭鈞達微愕了一下,他住哪裡?唉!天下之大,何處才是他這個萬念俱灰的傷殘者容身之所呢?
對他這種生命之火早已變成灰燼的人來說,活著實在是一種痛苦的煎熬啊!
然而,他最大的痛苦卻是他必須咬牙繼續活下去,他已經失去一切了,包括親情,包括一份正待萌芽的愛情,還有事業、夢想,絕望的他,除了祈求上蒼慈悲垂憐趕快結束他的掙扎痛苦之外,他對未來漫漫難熬的人生實在不敢多做寄許。
他出奇的沉默和冥思令谷靖桐疑慮難安了,「小彭,你怎麼了?你到底是住在哪裡啊?」
彭鈞達立刻從失神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哦,我正準備搬家,等找到合適的住處,一切安置妥當了,我會打電話通知你的。」
谷靖桐點點頭,但,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好像有什麼不祥的禍事即將發生似的,於是,他又有一樓樓梯口攔住了彭鈞達,「小彭,答應我,你要堅強起來,畢竟,你並沒有完全失去一切,你還可以做學問,甚至從事音樂創作,這些工作都不必拋頭露面,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的!」
彭鈞達發覺自己的眼眶發熱了,他感動而又酸楚地望著谷靖桐彷彿有一個世紀之久,然後,他點點頭,嚥下了梗在喉頭的硬塊,語音沙啞地說:
「謝謝你,老古董,在我這不甚美麗圓滿的一生,有友若此,夫復何求?」然後他淡淡一笑,故作輕鬆地拍拍谷靖桐的肩頭,「保重,老友,有機會的話早點成家,我可不希望提早在故宮博物院瞻仰你的『遺骨』!」
語畢,他拉拉風衣的領口,在谷靖桐欲言又止的注目下,隱入冬風蕭颯的夜幕中。
離開谷靖桐的住處後,彭鈞達沿著師大路慢慢閒踱著,他在空寂又顯得冷清的街道上獨行踽踽地邁著鉛重的步履。
他望著師大高聳的校門招牌,突然有個衝動想看看他睽別半年之久的母校。於是,他穿越過紅磚道,準備轉向羅斯福路。
步行近半年鐘頭,他來到了辛亥路和羅斯福路的交叉口,站在紅綠燈口,正準備邁過人行道,走向對面鐵門深鎖的騎樓時,一個年輕人騎著顛顛倒倒的機車從對面巷口穿了出來。
彭鈞達看在眼裡,不禁微搖著頭,替這個不知死活的年輕人捏把冷汗,他懷疑他是不是嗑藥,還是喝醉了,怎麼一副搖搖擺擺,抓不住把手的顫巍樣?
就在他走上人行道,準備橫越馬路時,他看到那個年輕人駕著機車失速而顛簸地向他衝了過來,他緊急退閃,碰一聲,那個冒冒失失的年輕人連車帶人地摔在馬路中間。
彭鈞達驚魂未定,尚不及喘口氣,一輛由右側車道急駛而來的小貨車以驚人的速度向他們橫衝直撞地衝了過來。
救人的本能讓他不假思索地伸出雙手用力把剛站起來的年輕人推向安全島。
然後,一陣駭人肺腑的碰撞聲劃破了夜的沉寂——
玻璃碎裂了一地,一道刺目的強光擊在彭鈞達毫無知覺而血肉淋淋的的身軀上。
這是老古董最後一次見到他的好友彭鈞達,他萬萬沒有想到彭鈞達的突然到訪,竟然真的成了天人永隔的訣別。
隔天,他整理信箱,才愕然發覺到彭鈞達丟在他信箱裡的一包牛皮紙袋。
裡頭有他新完成的學術研究報告,還有樂譜。
這篇一直未能付梓的研究報告,送給他這一生唯一的知已紀念珍藏,而樂譜則送給讓他初嘗愛情珍貴卻顯為時已晚的夏筠柔。
接過谷靖桐轉交的樂譜,夏筠柔已哭得肝腸寸斷,她緊緊握著樂譜,知道自己這一生永遠會記住這一份愛……
這份不算正式卻分外刻骨銘心的一份愛……
兩年後,夏筠柔和習慧容雙雙考上中興大學社會學系。
而她恬靜深沉的美,不冷不熱、耐人尋味的氣質立刻在中興大學法商學院掀起一陣驚艷的巨浪,幾乎所有的男孩子都想追求她,但,這些蠢蠢欲動的男孩子,還沒有機會施展身手就被夏筠柔毫不留情地打回票。
對於異性的追求,她一直是不假辭色,也不刺傷他們的尊嚴。
她冷若冰霜的高姿態為她贏來「冰霜美人」的封號。
對於別人的議論和批評,她始終充耳不聞。
唯一可以親近她身邊的男性只有習烈這個果然如願考上台大法律系的天之驕子。
但,夏筠柔只是接受他的友誼,並不肯讓他走進她的生命裡,分享她的喜怒哀樂,分享她深鎖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