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彩的淚滾了下來,她可以強烈感受到他心中的悲涼,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同情與不捨。
「是我不好,我是個俗人,不配得到皇上的感情……」
「不准說什麼配不配!」他一拳怒捶在桌面上,震翻了滿桌子的菜餚。「朕想把自己當成尋常百姓,把你當成平常女子,為何你偏要扯上配不配?」
「皇上,這裡畢竟是皇宮內苑,不是想怎麼樣便能怎麼樣的,這一點皇上應該比我清楚才是。」她淚眼婆娑地望著他。
韞恬瞇起凝重的雙眼,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
「我當然清楚。」他深沉地低語,起身走到窗前,靜默地望著院中迎風飛舞的杏花。「看來我這輩子注定是孤家寡人了。」
絳彩心痛地看著他臉上失落的神情,忽然很後悔自己傷害了他。
「皇上……」她想告訴他,她不要離開他了,她願意用一生來陪伴他。
「你走吧。」
絳彩微微一震,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叫王康進來,讓他領你出宮。」他背對著她,態度冰冷疏離。
絳彩怔住。
他對她失望了嗎?決定不要她了?一聽見他同意了她的請求,她的心宛如刀割一般的痛苦,她好懊悔自己對他說的那些話,好傷心他真的要放她走了……
「你可以投靠四大貝勒,朕會給他們一道手諭,讓他們好好安置你,不會讓你吃苦受罪……」
韞恬淡漠的話語被她難以隱忍的抽泣聲打斷,他轉過身來,靜靜瞅著淚水氾濫的玉人兒。
「朕遂了你的心願,還哭什麼?」一看見她淚眼汪汪的痛苦神情,他差點收回成命,捨不得放她出宮。
「皇上……」她哽咽地輕喚,猝湧的淚水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是太高興才流淚的嗎?」他冷冷低語。
絳彩急切地搖頭。
「那到底是……」
他話還未完,便聽見王康在殿外焦急地喊著。
「啟稟萬歲爺,韞麒貝勒有大事要奏陳。」
一聽見「大事」兩個字,韞恬面色一凜。
「叫他進來。」他轉身坐下,眉心凝重地蹙起來。
一旦親王大臣有要事奏陳時,絳彩知道自己不便在旁,就會悄悄地離開,等他們商談完之後再進殿。
就在她低頭擦淚走出殿時,看見韞麒氣急敗壞地衝了進來,臉色灰敗地與她擦身而過,她不曾見過說麒貝勒臉上如此焦慮的神情,不知發生什麼大事,心中隱隱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絳彩,你過來。」王康在廊下壓低聲音叫喚她。
她疾步無聲地走了過去,憂心忡仲地問:「王總管,韞麒貝勒的臉色好難看,你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王康仰天歎了一口氣。
「怡親王的病怕是不中用了,恐怕大限已到……」
絳彩驚得倒抽一口冷氣,她知道恰親王是韞恬的親生父親,大限將至,必然是想見韞恬最後一面。
「怎麼會……這太突然了……」絳彩喃喃低語著。「現在才捎來消息,皇上怎麼來得及去見怡親王呢?」
「其實怡親王病了將近一年了,但是為了怕皇上惦念,也為了怕皇上為難,所以一直隱瞞病情,沒有讓皇上知道。」王康又長長地歎口氣。
東暖閣殿門突然「啪」地一聲推開來,筆直地衝出一道頎長的身影。
「王康,備轎,起駕怡親王府!」說恬自行披上外褂,臉色憂鬱蒼白。
王康連忙迎上去,戒慎地說道:「萬歲爺,沒有請旨,突然前往怡王府視疾,對皇太后那兒不好交代,若是您去了而皇太后沒去,只怕怡王府也不敢接皇上的駕,萬歲爺要三思呀。」
韞恬怔了怔,如今在名分上,他已經是皇太后的兒子了,若要探視親生父母,也必須經過皇太后的允准,他們父子是不能私下相見的。
「都已經到緊要關頭了,還有什麼比見自己阿瑪一面還重要的。」絳彩堅定而清晰地插口說道。
韞恬微訝地轉過頭來看她一眼,眼中有感動也有深情。
「怡王爺命已垂危,朕再不見他就見不到了,皇太后那兒等朕回宮以後再去請罪。」韞恬平靜地說完,目光轉向神色憂慮的絳彩身上。「王康,你不用跟來,在宮裡替膚看好絳彩,她若有什麼閃失,朕唯你是問。」
「喳。」王康驚疑不已,不明白絳彩好端端的會有什麼閃失?
「韞麒,我們走吧。」他逕自走向明黃軟轎。
王康急忙傳喚四名帶刀侍衛護駕,在韞恬上轎時,不經意瞥見韞恬右掌纏裹的藥布,他怔了一怔,但沒空細想,立即再派上四名太監簇擁而去,直到軟轎出了養心殿垂花門後,他才長長地吁了口氣。
「絳彩,你服侍萬歲爺這幾日,可知道萬歲爺的手是怎麼回事?」他想了起來,疑惑地問道。
「沒怎麼呀,王總管是不是看錯了。」絳彩的心猛地一跳。
「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有事要發生了。」他又濁又重的嗓音裡漸露擔憂。
絳彩不安地看著他。
會有什麼事要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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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康與絳彩各自坐在雕花凳上,仰頭望著天上的明月。
「記得皇上初入宮時,每天哭嚷著要見怡親王和怡王福晉,任我怎麼哄勸都沒用。」
王康苦笑了笑,思緒陷入了回憶裡,想起十幾年前的自己,是如何哄勸成日哇哇大哭的五歲娃兒。
「每回呀,只要怡親王進宮見駕,皇上總是哭著纏抱住怡王爺,拚命吵嚷著要回家,皇太后每回總要疾言厲色地喝斥皇上不可失儀,怡王爺不忍見皇上屢屢遭到皇太后責罵,從此,除非宮中大典,怡王爺不再敢入宮見皇上了。」
絳彩悵然地低歎,恰親王對韞恬的愛好深好深,想到這對父子就要天人永隔,她的心便揪得好痛好痛。
「後來,連怡王福晉也思兒成疾,犯上了瘋病,更加不可能進宮來見見皇上,皇上小時候總是靜靜地坐在窗前出神,每隔一會兒便會問我:『恰親王和福晉什 時候會來看我?』唉,想起來真是可憐吶,每個人都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呀!」王康憶起照料韞恬十五年來的點點滴滴,不禁感到心內一酸,眼角悄悄溢出淚水來。
絳彩整個人溺陷在酸楚悲傷的情緒裡,一時不知身在何方,心在何處,在她腦中不停迴盪著童稚的聲音,天真地問著--「恰親王和福晉什麼時候會來看我?」
她淚如泉湧,心如刀絞。
「別叫我皇上,為什麼你始終不肯喊我的名字?」
「我不敢。」
韞恬要聽的不是「不敢」兩個字,他將她視為身邊最親密的人,她卻如此辜負他。
她怎能辜負他的一片深情。
「絳彩,萬歲爺待你是真的好,我侍候萬歲爺多少年了,看得出來萬歲爺在你面前的笑是真心的笑,發怒也是真心的發怒,我雖然與萬歲爺朝夕相伴,但身份太過懸殊,我有不能逾越的本分,但是你則不同,萬一怡王爺真的走了,你一定要守在萬歲爺的身邊,好好勸慰萬歲爺。」王康拉著衣袖拭淚。
絳彩感動地點點頭,幸好韞恬身邊還有他這個忠心耿耿的老奴,讓她覺得很欣慰。
突然,王康站起身,彷彿在凝神細聽。
漸漸地,她也聽見遠處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皇上回來了。」王康無聲疾行出去接駕。
絳彩緊張地跟隨在後,看見轎子停下,轎簾掀起的那一剎那,她心中隱隱有一種不安的焦慮。
韞恬緩緩下轎,低垂著眼眸,面無表情地走進來,沒有喚起跪在地上的王康,逕自急步疾行,像是什麼人也沒有看見。
絳彩看出他的不對勁,王康也心急地擺手暗示她跟上去。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她跟在他身後不敢驚擾他,養心殿就這麼點大,她不知道他要走到哪裡去?
忽然,他仰頭望天,似乎在確認方位,突然,他跪了下來,重重叩下頭去,久久久久才抬起頭來。
「阿瑪……」
絳彩聽見他輕得幾乎聽不見的低喊,眼淚頓時奪眶而出,她跪著膝行到他身前,伸出雙臂抱住他。
「韞恬。」她不自禁地哭喊出聲。
他微微一震,眼中掠過一絲驚顫與錯愕,他捧起她淚痕斑斑的臉,怔怔地凝望著她。
「韞恬,你不要太傷心……」她低泣著。
他努力隱忍的悲痛在她的一句輕喚下決堤,他緊緊抱住她嬌小柔弱的身子,臉頰貼著她的淚顏。
「以後想見我的阿瑪,只能在夢中了。」他低啞地說著,奔騰的淚意被他壓抑在眼底。
「那你要常常夢見他,那樣便能常常看見他,也許在夢裡,你的阿瑪會慈祥地喚你的乳名,也會伸手抱一抱你了。」她淚光盈盈地安慰著他。
韞恬怔仲地看著她。
「你很會安慰人。」他漸漸轉淒苦成笑。
「那是因為我也曾經有過切身的悲痛。」她幽幽然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