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開發動了引擎,靜靜等著站在車窗外的梁善善;她似乎受到撼動,但又看來若無其事。
給她最後機會,也像是給自己,「還是要去?」
這是一個拉鋸戰或賭局,籌碼是梁善善和嚴開各自安頓的人生信念,賠率或許是其中一人百分百的價值顛覆。
雖然梁善善看來純真爛漫但事實上並不白癡愚蠢,她明白人情冷暖只是不願屈服於世態炎涼。順著兩人之間的沉默也靜靜看著嚴開好一會兒,她有些答非所問的:「嗯,我想再試試。」
「隨你!」嚴開拉上車窗,不想再讓兩人視線相對。
他知道自己倉皇了,亟欲逃離梁善善那般溫柔的堅定。彷彿一張網或者一根線,將他包圍、牽引,總之都是勾引他逐步放棄現在這樣,連自己都早已咀嚼不出味道的生活基調。
但,即便這樣模式只是一連串妥協、背離、忍受、習慣、麻木的過程與結果,現在的他,就連放棄的勇氣都付之闕如。
所以,每每在梁善善的身上看見十年前的嚴開,現在的嚴開就愈覺難受,是忌妒或等著看戲的冷然?是憐惜或忍著照看的按捺?
嚴開看著後視鏡中逐漸模糊遠去的單薄影子,竟也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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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晚歸夜,梁善善揉著自己已有些發僵的背脊,腳步蹣跚地將自己從機車上拖下來,再腳步蹣跚地踱向家門。
行經中庭,她下意識望向嚴開家的方向。
好像自從那天,當她終於從廖家回來時偶然發現嚴開正站在自家落地窗前沉思開始,這樣假裝仰頭的窺探就不知不覺成為她每日回家時的例行工作。
依然是,漆黑黝黯的一間屋子,在週遭人家敞亮著燈光與電視聲的相照下,密不透光的有些突兀做作。
就如同這些時日的偶然相遇,嚴開總是避重就輕的默然以對。彷彿沒有先前那些機緣巧合。彷彿兩人只是不相熟的點頭鄰居罷了!
她笑了,搖了搖手,朝著那窗簾後不知有沒有人的屋子,大力揮手……
黑暗間,嚴開不自覺地縮了縮身子,雖然他確信自己隱身的很好,應該沒有被發現形跡的可能。
有人默默給自己等門的感覺真的很好。
按著向上的電梯鍵,梁善善允許寂寞的自己沒來由幻想一下,就當是——
無傷大雅的小小放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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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開站在空曠的下降電梯中,以往他只要早晨這時候出門,身邊一定還有個精神奕奕神清氣爽的梁善善,但如今……兩天了!
已經整整四十八小時,梁善善沒有出現在她應該出現的任何地方。
他把弄著攢在口袋內的零錢,聽著剛從五樓進來一對母女的對話:
「媽媽,善善姐姐今天是不是又不來陪我們玩了?」
「我不知道欸……你們也不要老纏著人家,梁姐姐很忙的。」
「可是她明明答應教我和妹妹做芭比娃娃的衣服嘛,騙人!」
「那種東西幹嘛要自己做,只要你聽話,下次我就帶你去玩具店買。」
「不一樣啦,善善姐姐說要自己做才……」
「好好好,別吵別吵!你先乖乖上學,其他回來再說。」
「媽媽再見!」
嚴開無意識看著娃娃車上正對著母親揮手道別的小女孩,然後不由自主地將視線調向梁善善的窗口。
布簾勻勻垂落,看不出來主人的離開,或者存在?
存在?
等等,腦海中突然閃過的念頭,讓嚴開忍不住在停靠的車列中尋繹……
「善善,你在家對吧?開門啊!」猛按了幾次電鈴沒有回音,嚴開轉而瘋狂地敲著梁善善的家門,暴烈的動作滿是焦急,滿是無法遏抑的憂心忡忡。
因為他看見一輛熟悉、但明顯殘破的機車,還有散落在她們信箱外因為過滿而掉落的紙札;因為他恍然想起,兩天前那個寒流過境的雨夜,因為張著傘而看不明確的嬌小身影,似乎有些遲緩,有些……躓頓?
碰碰碰!
「善善,我是嚴開,你還好吧?開門啊!」
她一直隱約聽到不同的聲音;可是,她並沒有動作。
起先是因為動也動不了的生理原因,但當漸漸習慣了這種昏然、麻痺、沉重的唯一知覺,她也就變得舒坦,繼續暈眩在這種深沉的無感中。
失去理識的梁善善並不想醒來;不想和四肢百骸的癱軟互相拮抗,更不想思索檢視那潛藏在精神深處的孤寂與失落。
為了什麼孤寂?
又為了什麼失落?
這不是現在這個已經脆弱到不堪一擊的梁善善所能負荷的課題;所以……
「讓我睡啦……嗚……我好累,真的,好累……好……累……」
「撐著點!」橫抱起一身滾燙、不知昏迷多久的梁善善,嚴開轉向持著備份鑰匙的房東太太說:「麻煩你找一下她的證件,我先送她去醫院急診,回頭再跟你聯絡。」
除了聲音,梁善善也一直看到好多不同的影像。
記憶底處、遺忘了、許久都想不起來的……
恍恍惚惚模模糊糊零零碎碎是是非非;她以為不曾放棄的過去,呵,原來還有這麼多記憶的缺口。如今,仿若潰堤而來。
繚繞著她有些冰冷,有些失溫,有些無法招架,她伸手欲抓,隨即頹然放下。即便是神智昏迷的梁善善,她也清楚意識到,什麼都沒有了。
她什麼都沒有了。
然而,是一種堅強恆定的溫度,還有隨著那溫暖而來,清晰而穩定的律動包圍了她……
怦、怦、怦、怦、怦、怦。
雖然陌生不解,但她放心了——
不自覺微笑著,繼續沉眠。
嚴開看著病床上的梁善善,她依然睡著,不過臉上已恢復些許血色,不似四天前慘白駭人。因為車禍的傷口發炎和著涼釀成急性肺炎?他搖頭苦笑,也只有梁善善有這樣本事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糟糕。
手持溫濕棉棒沾潤她唇,嚴開想起那天被他摟在懷裡送醫的梁善善,就是這樣微啟小口喃喃喊累。
她會累嗎?嚴開詫異著自己的詫異。
除了那日偶然撞見她疲憊睡倒在機車上,其他時候的梁善善幾乎都是精神飽滿元氣十足,嬌小的身體裡似乎永遠藏著無窮能量。她當初曾指著自己的心口溫柔地笑著說:「我的星星在這裡!」
而今,她累了,是心累了嗎?
心累了?星星還懾懾發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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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房東太太和學校裡同事輪流排班照顧住院的她,嚴開自從梁善善清醒並逐漸復元後就比較少去醫院。
一方面是女性同胞蜚短流長的八卦潛力讓他愈來愈無力抗辯,另一方面,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除了男女避嫌的理由外,心底的某個部分正因為梁善善的存在而逐漸解體、銷融……
自己的人生是一場糊里糊塗的荒唐爛帳:年輕時拼了命擠破頭搶的是個不曾真正執業的醫學院學位,陰錯陽差走上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流行音樂路子,如今回到畢業後就不曾踏進的醫院大門,做的卻是與老本行不完全相干的看護工作!
他甚至來不及拮抗梁善善進入他的生命,來不及質問自己的意欲——
何來淌這趟的渾水?並且似乎無法自拔?
奇妙而無奈的他的人生,總是在事情發生後才突然猶疑欲尋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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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處荒涼蕭瑟,顯然已經許久未有人煙的私家墓園,乾枯的秋芒蔓延了整個山頭,一路迤邐,連墓園裡也不例外。
東北季風不留情地揚卷天地,吹得嚴開幾乎閉起了雙眼,卻仍專注視線看著身旁的梁善善。
今天是她剛出院的日子,讓她甘冒再受風寒執意來此的理由,嚴開不免有些好奇,但他不想追問,他只擔心大病方廖的梁善善是否還撐得住!
「善善……」怕她冷著了,他解下大衣,輕輕覆上她消瘦不少的肩頭。
雖然連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這些日子以來的嚴開的確正在轉變,至於變得熟悉或變得陌生?這樣的問題他只想等到確定梁善善沒事時再來細細思索。
「在這裡,我不叫梁善善,我叫姜瑾人。」
梁善善回頭,臉上帶著一抹不由得令人心疼的虛弱微笑,她看著他,或者穿過他?
遙遠落在許久許久前的時空疆界。
在那裡,她得鼓起全部勇氣才能讓視線對焦。
風,無情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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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願冷月殘星?
如果真要說那天有什麼異常的事情,大概就是晚餐桌上赫然出現的葷食料理吧,因為打從兩年前女主人徐芝蘭發願茹素起,姜家廚房已許久不沾葷腥。
所以,當熱呼呼、香噴噴、芳味四溢、貨真價實的漢堡肉排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剛滿五歲的姜瑾人卻只睜著圓圓的大眼,不解問著母親:「媽媽,你不是說要吃菜菜,菩薩才會保佑爸爸趕快回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