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會想見我的……而我,也是因為剛好回台灣開會,順便過來看看,如此而已。」嚴仲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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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你好像不是在這裡實習。」嚴開冷冷打量來人。
「下周開始就是了,先過來打聲招呼。」陳維鈞皮笑肉不笑,寒度不遜於他的頭號情敵。
「是嗎?閣下對病人還真是親愛體貼啊,不過癌症病房又不只我這一間,陳大夫是否該擺駕他處了?」嚴開連肉皮都懶得動,青著一張臭臉對著他。「別怪我事先沒提醒你,善善今晚幫學生補習去了,你在這兒耗到半夜也等不到她!」
「我不是來找小瑾,」陳維鈞故意搬出梁善善小時候的名字,十足挑釁意味。「我是來找你的,嚴開學長。」
「你是我們繫上的傳奇人物,當年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畢業,卻隨即正式轉行演藝圈,從此不再涉入醫界,如果不是你的病,」陳維鈞頓了頓,「我原本是想好好與你較量的。」
沒注意他言外之意,嚴開翻閱著一本陳維鈞扔過來的八卦雜誌。
雜誌上是梁善善身家背景的詳細報導,扣著嚴開的病情,繪聲繪影編織著有別於「嚴、羅死戀」的另一套情愛版本。甚至連「疑似同居」、「擬墮胎」等字眼都莫名其妙安在兩人笑靨盈盈的合照下。
他越讀越是青筋暴露,最後猛力將雜誌扯成兩半,忿怨無處。
「這種雜誌滿街都是,一家比一家露骨,你有能耐全撕了嗎?」
嚴開驚愕地看他,不明白事情為何演變至此,他不是已經違背心意地開過澄清記者會了嗎?為何……
「站在同是男人的立場,對於你因為生理因素無法與所愛之人相知相守,我不得不深感同情,」陳維鈞說:「但是,站在同是喜歡小瑾的立場,我卻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
「善善她……知道嗎?」嚴開的聲音很虛弱。
「怎麼不知道,那些天殺的記者成天繞著她轉,無所不用其極地干擾她生活,還有人好事地為她杜撰探病日記,每天在影劇板上連載呢!」陳維鈞氣憤著。
是嗎?那為什麼,為什麼她還總是若無其事帶著陽光般的笑容來照耀他日漸黯淡的生命?替他說笑解悶,為他不曾好轉的病體憂心焦急?
她的眼淚呢?好不容易可以對他人開啟的傷心之門又再度因他閉合了嗎?
「我問過小瑾,她說她不在乎,也從不發言回應記者們的報導,她只是笑著說,說……」陳維鈞一拳敲在嚴開床上,「她說嚴大哥很寂寞,嚴大哥需要她,不論有沒有希望,她想這樣陪你到最後!」
天啊!嚴開閉上眼,他幾乎可以想見梁善善那副帶著笑容的堅強模樣,她總是如此,默默守候她身邊的人,溫柔又帶著力量。
「你這混蛋!」陳維鈞揪起嚴開的衣領,又氣又憤,「小瑾她愛上你了,你這天殺的混蛋!你會害苦她!」
梁善善的愛呵……他曾經如此期盼欲求的!而今,他已失去資格了!「我能怎麼辦?」嚴開沉痛地說。
「拒絕她,讓她死心!別再讓她為你付出感情,不要讓她再看到你,」陳維鈞對他大吼,「你再這樣欲拒還迎下去,只會讓小瑾一顆心跟著你轉,將來你兩腿一伸走得乾淨,留下的可是不知會折磨她多久的痛苦!」
「我明白了。」嚴開掙出他鉗制,刷地一聲拔下臂上插管,逕自走到窗前。
他看著天邊餘暉,臉上是駭人決絕。
「你、你幹嘛?」陳維鈞起先愣愣看著他莫名舉動,直到發現嚴開手上正緩緩流出污血,這才大夢初醒直奔護理站。
「快!病人的點滴掉了!」
夕陽直落,不曾轉圜,正如他的心志,決定了就不再猶疑!
就,這麼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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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嗎?」梁善善一一詢問分頭尋找的醫護人員,得到的都是教人焦心直落的消息。
「嚴大哥……」她蹙眉苦想,「會到哪裡去呢?」
陳維鈞滿懷歉疚,卻怎麼也不敢在主治教授前說出真相;心底卻不禁惱怒起來,這沒種的嚴開,明明答應不再見梁善善,不再與她糾纏不清了,現在又來這種逃跑開溜的小孩遊戲,豈不讓梁善善的千思百轉更加縈繞在他身上了嗎?
「病人情況並不樂觀,得快找他回來才行。」住院醫生說:「不如發佈新聞,請社會大眾協尋吧!」
「等、等等!」梁善善焦急阻止。
她瞭解嚴開,不是這麼輕易就犯的性子,上次林栗使了小計將他逼了出來,但是這次……
梁善善環顧著收拾得異常乾淨的房間,心裡隱隱不安。
「醫生,可以給我一些時間嗎?」她問。
想起一個人,她忽然燃起一線希望。
希望她的靈光無誤,希望她的預感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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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浪滔天,不止息的是迎面而來的海風,或者隱含在人心深處的恐懼孤獨?
嚴開站在陡崖高處,直直向下凝望,那深不可測的黑潮底處,他的母親曾義無反顧地縱身躍下,只剩下一隻交代身份的皮包,隻字未留給哀慟莫名的爺倆,就這樣乾乾淨淨去了。
母親是個溫柔婉約的女人,依夫依子從不多言。
他只記得在盛華之年染上腎病的母親,一夕之間如春殘花盡,而一向嚴峻的父親,竟也甘心洗手作羹湯,小心呵護父代母職,而在之前,他是個從不走進廚房的標準大男人。
父親深愛母親吧,年少的他從不懷疑,困擾他的卻是母親的最後決定。為何在全家人一起奮鬥兩年,日常作息漸入軌道,對於她的病也能泰然處置的時候,她竟決定如此這般脫離紅塵遠赴幽冥呢?
而今,嚴開嘴角凝著一抹慘然微笑。
事隔多年,他竟也懂了,明白母親當年的掙扎與絕然,明白為了成全而不得不自尋了斷的必要。
他以為自己真可假裝無情,所以這些天來對梁善善不聞不問不睬不理,以為不與她四目相對就可以貪戀幾分有她存在的空氣,直到命絕氣盡。
然而她畢竟是敏銳的,竟也如此委屈求全配合他的任性;與其到頭來仍是重重挫傷了她,倒不如現在就將之模糊,一切朦朧不清吧!
若真要怨怪,就由死去的人一力承擔,活著的人傷過心掉過淚,抹乾臉面就可以昂頭挺胸,重新開始。無須負累,無須牽掛,無須懷想,無須追念。
嚴開昂頭看著海天,低頭聽著風濤。他閉眼尋思,將世上惦戀的面容逐一在心中畫過,善善是其一,而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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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我花了大半輩子的氣力養你、氣你,到頭來,你還是要學你那膽小的母親這樣怯懦地撒手離去?」這聲音?
他回頭,果然是十年未見的——父親。
「爸……」嚴開輕道。
想起當年負氣離家,想起因為拒絕父親接濟而咬牙苦撐的日子,他當年之所以拼了命也要完成大學學業再棄之如蔽屣的原因,也是因為掙那一口氣。想脫離父親巨大的羽翼,想證明自己能靠自己的抉擇意氣風發,他要證明他能,只是不想。
然而,幾年下來,他連他要的東西都漸漸模糊不清了!
許是年紀到了,近幾年,他曾回過老家,卻是物事依舊、人情已非,問起左右鄰居,只知父親接受外國大學的聘書,早已去外多年,然而正確的落腳地,卻是天南地北莫衷一是;父子情緣,就這麼一年蹉跎一年。
「你跟我做對了一輩子,我還以為你挺驕傲的!怎麼,一個小小的病痛就讓你灰心喪志了嗎?瞧你這德行,比起喪家之犬都還不如!」
父親老多了,拄杖也不介懷地撐了起來,俊逸挺立的體貌佝屢不少,連頭髮都已然皤白,然而還是硬氣,明明老淚縱橫卻還嘴上悶哼,他續罵道:
「男兒重生,不輕言死,古人但求馬革裹屍,也不願引刀就橫;而你,就算是絕世之症也該轟轟烈烈一戰!早知你會如此如此縮頭縮腦,我倒不如當年就將你一把摔死,也好過我現在眼睜睜看你沒骨氣的自尋短見!」
「爸……」嚴開看著父親因盛怒而顫抖風中的老態,不禁哽咽,殷殷拜下,「嚴開不孝……」
「咳!還來這招!」嚴仲愷避開兒子的大禮,更加怒道:「當年我受不起,現在更是無福消受,你給我起來,頂天立地的抬起頭來!」
他猛抓起嚴開精瘦高壯的身形,讓他迎著壯闊淒蒙的海天一色。「你跳啊!你跳給我看,跳給你死的不明不白的娘看,證明你果真是打你娘胎出世的肖子,骨子裡都是一般不可救藥的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