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善善擔心看著她,不明白一向好靜又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梁嫻容為何執意撐著病體來參加這場萬頭鑽動的研討大會。
「我沒事,別擔心。」梁嫻容拍了拍她的手,這是她們母女相知的默契。
兩人坐在角落位子上等待,不一會兒,梁嫻容就因為體力不支瞌睡起來,梁善善細心的替母親拉好身上薄毯,自己端詳起整個會場的狀況。
雖然宗教大分為佛、道、基督三大端,但仔細看來,每種宗教裡都尚有分支別脈,這場名為理性的宗教辯論,從觀眾席上衣飾鮮明的分佈,其實已經暗含不同意識形態的角力鬥爭。
「開始了嗎?」
睡夢中的梁嫻容倏然轉醒。
「還有好幾分鐘呢!你再休息一下吧!」梁善善勸慰道。
「是啊。」
梁嫻容淒愴笑了,像是對梁善善說,其實又是自言自語,「怎麼這麼沉不住氣?明明等了一輩子了……」
容姨想來看什麼人嗎?梁善善想。
但梁嫻容再度閉上了眼,陷入了自己的回憶。
為著梁嫻容的輪椅,母女倆一直等到人群稍緩,才由梁善善推著出來。
「善善,此生此世,我心滿意足了。」梁嫻容顯得很疲憊,但是帶著淺淺笑容,閉著眼,隱隱泛溢淚光。
梁善善有些吃驚,不明白容姨何出此言,正想開口探詢,兩人身後卻傳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
「容容!你是容容吧?等等!」
帶著洋腔的中文咬字,聲音有些蒼老,又有些耳熟,梁善善回頭,果然,是剛才台上那位代表天主教的羅裡神父。
整個會場上,梁嫻容目不轉睛直直仰望的人。
一時惘然,梁善善沒注意到梁嫻容已將輪椅掉轉了方向,靜靜等著追上來的羅裡,「好久不見……你、好嗎?」
她的聲音有些激動,不似長年來養心斂氣的平和。
「我很好,倒是你,看來沒好好照顧自己。」羅裡神父單膝跪地,旁人看來是為了配合梁嫻容的坐姿身形,只有他們自己瞭然,這是怎樣的許諾與承擔。
「你……唉……」
梁嫻容怔怔看著面前的羅裡,蒼白的手不知覺撫上他灰白的發。「我們都老了。」
「是啊,十幾年了吧!」羅裡跟著喟歎。
「十七年,」梁嫻容露著微笑,「這孩子跟著我多久,我就離開你多久。」
「容容……」
他們倆人同時想起,那十七年前的最後一瞥——
「請你看著那顆星,我對著它許下我的願望,願你永遠平安、願你永遠喜樂、願我們永不相見。」
「容容?!」
「還有,」梁嫻容堅定看著羅裡:
「願我永遠愛你。」
「就我愛你就好了!」
她看他,他看她;她看他們……
然而光陰流逝,人間遇合終有定數。
「羅裡神父,麻煩請這邊走。」
趕來的接待人員欠身招呼。
時間到了,梁嫻容戀戀看著羅裡,終於她問:「你,想過我嗎?」
這生不求相守,只盼片刻惦念——
等到他的含淚以對,梁嫻容微笑著示意梁善善推她離去。
那天晚上,梁嫻容氣色大好,精神奕奕地不像臥病多年的人,晚飯過後,她要梁善善幫她拿出收藏已久的幾份文件。
「善善,其實我認識你母親;」梁嫻容微笑看著錯愕的梁善善,「我們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家醫院出生,也是一起長大的隔壁鄰居,十歲時,我家移民美國,但往後十幾年,我們一直都有聯絡。」
「雖然一直都沒有再見面,但,你母親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朋友,我們分享彼此秘密,所有酸甜苦辣的心情,我知道她大學輟學結婚,我知道她有一對可愛的子女……但是後來幾年,我跟著羅裡東南西北的亂跑,她寄給我的信,往往都隔了好幾個月才由家人輾轉傳至我手中。」
「那年,我終於下定決心離開羅裡一個人回到台灣,本想找她敘舊,卻只見到家破人亡的你,然後,我終於收到你母親最後一封信……」
梁嫻容起出一封泛黃的信箋,交給她。
「她為了報復愛情的背叛,選擇以一家三口的性命交換你父親一輩子的內疚不安,但是,千算萬算,她沒料到命運之輪獨獨留下了她的小女兒,而我也沒想到,因為你母親的死,我才得以真正釋懷了我對羅裡的感情。」
「我明白了,生或死並非補償或懲罰,一切都是意念抉擇;今生該了結的牽繫,就該在今生乾脆了結。」
「告訴容姨,我走了,你將來打算怎麼過?」
梁善善端來她入睡前的最後一副藥,母女倆習慣在這時閒話家常;近年來她纏綿病榻,生死大事,兩人從不避諱,早已瞭然於心。
「我想像容姨一樣,安安靜靜過日子。」梁善善說。
「唉……」
梁嫻容搓撫她發,「沒有一個人能像另一個人的。」
「你是個乖孩子,這些年來跟我過著寂寞日子,也不曾抱怨,」喝完了苦澀的藥,梁嫻容再度歎了口氣。
「不!」梁善善搖頭,「容姨對我很好,我從不寂寞。」
她拍著梁善善的手,眼光卻落在窗外黑夜。「我能做的只是讓你恢復平靜,但,在你的人生中的其他課題,卻要靠你自己突破!孩子,你需要慾望,慾望一件事或者一個人,你需要求索,然後得到或失落,然後珍惜這樣的過程。」
起風了,梁善善為梁嫻容披上外衣;梁嫻容習慣在夜裡開窗,不管寒風刺骨,她總堅持枕畔撒落萬丈星辰。
「容姨,為什麼你從不說你的愛情給我聽?」她問。
「傻孩子,愛情是用心體會,不是用說的。」梁嫻容揉著梁善善的發,發現她還是憋了一臉困惑,忍不住笑了。
「想問什麼?說吧!」
「容姨……呃……」
她鼓起勇氣,「如果沒有宗教誡規,你跟羅裡神父會、會相愛對不對?」
原先預期著肯定答覆,卻只見到梁嫻容搖了搖頭。
她帶著釋然的微笑,悠悠說道:「相愛多難啊!就算你愛他,他愛你,也不見得落在同一個點上;遇上羅裡是讓我明白,與其要求被愛,倒不如全部放下痛快愛了就好,好過兩個人無止盡的掙扎折磨,好過信仰與理智的兩敗俱傷。」
「記住,善善!生死愛憎僅是轉瞬,意志卻是永恆;我將此生最後的祝福予你,相信你一定可以擁有自己的故事,精彩的,無悔的!」
那是梁嫻容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提點,也終是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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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是來跟我訣別的。」羅裡神父平靜的聲調下隱隱含著悲切。
他看著逐漸黯淡昏黃的海面,梁善善看著他,也看著梁嫻容的最後歸處。
「羅裡神父,」梁善善問,「你會記得容姨嗎?」
她要他親口印證,親口說給梁嫻容聽。
「當然,」羅裡神父說:
「十七年來,她是我最惦念的靈魂;從今而後,她也將是我永遠懷念的精神。」
天·暗·下
他們等到繁星出現,然而,儘管無數閃爍,屬於梁嫻容的許願星星,終是悄悄消逝了。
第七章
你在我夢裡
一盞接一盞 數不清街燈
直到天色轉亮
一躍
踏空
自始至終
我存在當場 仍 徹底 被忽略
by 嚴開
唱片公司公佈了羅起的遺書——
愛你一生一世,卻是傷你最深;如果死亡可以消弭一切,下輩子,我仍願意做那影子,就為你……
請相信,再一次,我會做的更好;請相信,我真的愛你。
配合著媒體鉅細靡遺不厭其煩的專題報導,羅起遺作「世紀末愛情」成為當紅的暢銷專輯。
大街小巷,人人臧否著嚴開與羅起的是非公斷,死亡的女主角固然難以蓋棺論定,失蹤的男主角更是令人引頸企盼。
於是,嚴開居住的大樓成為眾家媒體競相挖寶的角力場,或明或暗,或顯或隱,任何風吹草動或蛛絲馬跡的分毫之差,就足以掀起頭條或獨家的新聞混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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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栗!」
平常難得大小聲的梁善善此時顧不得林栗「閉關趕稿有事也勿進」的禁令,碰一聲敲開她房門,屋內綁上白布條趕工中的三人,舉動一致抬眼瞪她。
「這、這是什麼?」梁善善指著手上晚報,平時她是難得看報的,要不是報上圖像太過眼熟,她也不會在做資源回收整理工作時,一眼就發現其中怪異。
「咦!登出來了!」小憶搶過報紙。
「真的耶!馬·爆·內·巾·青·女·鬼·斤……哎喔!林栗,你幹嘛打我!」阿暴嚷嚷。
「是『驚爆內幕:倩女魂斷,所為何事?嚴開所愛,另有其人!』啦!國文程度這麼差,別說當漫畫家了,我想你連看漫畫都有問題!」林栗數落著。
「是小憶才想當漫畫家啦!而且,我也不是每個字都念錯……」阿爆咕噥,卻遭遇小憶補上的一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