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宿在農家,元大娘撐著傘逛附近的市集去了,元初虹則拎著小弟的耳朵到房中習字;年迴洗完了衣服,便到廚房劈柴火。很高興現在有一大堆工作得做,讓他不必去面對元初虹那張冰冷的臉。中午時抓到他們兩個在看小人圖時,她簡直氣壞了。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感到很害怕,幸好幸好,不必馬上面對她的怒氣。
「這位小哥兒,喝杯茶水吧!」農家老婦走進來,手上端著一杯水。
年迴微訝的接過,乖乖喝了口。不知道老婦為何對他好,不期然想到元初虹的耳提面命,他道:「多謝。」
老婦看來很緊張,枯乾的雙手直往衣擺上搓揉。
「呃……聽說你們要……要往京城去是吧?」
「嗯。」
「我……剛看你們在唸書,好像都是……識字的人。」
年迴搔了拯亂髮。
「只會幾個字而已,不算啦。」心底有微微的虛榮。
「是這樣的,我有一個兒子,在京城裡東大街的趙昆趙大爺家當扛工,這三年來只托人帶錢回來,一直沒回家探探我們。再過兩個月他的小妹就要嫁人了,我想托小哥給寫個信,不然帶個口信也成。家裡有喜事,總希望一家子都聚在一塊兒。」
原來是要他捎個口信給人哪?好像不該找他吧?
「你何不跟元大娘說呢?我只是小廝而已。」
老婦壓低聲音道:
「可貴得咧。送封信說是要六十文,真個是坑人哪。我看小哥兒你也是個老實的孩子,你就半是幫忙半是跑腿,我出五文,你就應了我吧。」
五……五文錢……年迴瞠目!
錢耶!要給他的?他這輩子還沒真正拿過錢……
老婦看出年迴的心動,又道:
「如果傳書信,可得七文,要是你識不得幾個字,只能傳口信,只有五文。這錢,你不賺白不賺,可別向那個精厲的大娘說你我這交易,怕她藉機苛扣我房錢,落得我要倒貼她哩。」一群人來她這兒投宿,也不過收個八十文錢,這元大娘老想鑽一些縫隙來減價,老婦真是怕了她啦!人牙子那張嘴嚇死人喔。
「你……你想在信中寫些什麼?」錢、錢、錢……滿腦子飛舞著銅板的美妙容姿,根本是昏頭了。
「就寫著:我兒王大,多年沒回來,娘親掛念;妹妹要嫁南河村的李松,務必回來團聚。」也想不出其它什麼文縐縐的句子,老婦直問:「你會寫吧?這樣可以吧?」
「我會!明天離開前一定寫好。」
「多謝你啦!記得啊,別讓元大娘知道。」
「嗯,我知道。」
老婦安下了心,從衣袖中掏出七個銅板,悄悄塞了過去。私相授受,兩人都緊張得左顧右盼,就怕給人發現這筆私下談成的買賣。
廚房門外,手捧一隻陶壺本欲進去添水的元初虹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一雙眉毛揚得高高的,勾起的唇角要笑不笑的,像是驚奇,也是好玩。
這小子,挺有本事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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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文錢,傳一封信,很好。
待年迴終於清醒過來後,才發現了一件令他頭大的事他沒有紙與筆,更別說是硯台墨汁了。
怎麼辦、怎麼辦?別說他捨不得拿出半文錢去投資在紙筆上,在這附近,四處不見人家,想買也沒人賣……難不成真要退二文錢給老婦?
雙手連忙捏緊腰帶上的小暗袋,裡頭的錢已煨得溫了,怎麼捨得掏出來!不可以的,七文錢托人帶回家,至少可買兩斤面,煮一大鍋吃兩頓都沒問題。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不要再看到弟妹因飢餓而哭泣,所以這些錢是一個子兒都少不得的。
正當在發愁時,有人自他身後叫他:
「年迴,做什麼蹲在這兒發呆?」
年迴跳了起來,緊張的看著高出他一個頭身的元初虹,手足無措地道:
「沒……沒啦。衣服還沒乾,不能收……」
傍晚時刻,雲斂雨收,天空」片新晴,沉在西山的夕陽綴著幾縷彩雲,習習晚風吹來,秋意已濃,教人舒心神怡。她走出門吹涼風,見他蹲在屋簷下,好不苦惱,便出聲喚他。
她伸手探了探竹竿上微濕的衣物,眼珠兒一轉,湧起些許笑意,問道:
「是不是正在默背我教你的字句呢?原本想晚上再考考你的,我看不如就現在吧,你寫在地上給我查驗查驗。」
「啊……」他一驚,為時已晚的伸手遮住地上那些雜七雜八的字--
「這是啥?」元初虹伸手拍開他遮蓋的手掌,念出地上那些難以辨識的字:「王……大……豕……聿……回……女……」
黝黑的面皮潑灑上辣辣的紅,不知是羞愧於白字太多,還是怕自己私下接生意被揭發,他一張臉可以說是熟透啦!
「這是什麼字?」元初虹指著地上的'豕'字。
「……家……」不是這樣寫嗎?
「那這呢?」接著指著「聿」字問。
又錯了?「是'書'字。」
元初虹哼了哼,安慰自己道:
「至少其它字對了。才幾天而已,能寫得出字就算了不起的成就了。」她故作思索,一會兒才道:「這樣吧,要是你在京城找到好主子,離家百里遠的,我教你寫家書,替你送回西平縣你爹那兒報平安可好?」
求之不得!
年迴雙眼一亮,不敢相信會有這種打天上掉下來的好運,他正愁不會寫信呢!這元初虹凶悍歸凶悍,心地可好了。
「好的好的!多謝姐姐!」
元初虹笑了笑,伸手將地上的泥沙撥平,拿來一根樹枝緩緩寫出字跡,口中念著:
「家書,是這麼寫的。常用到的字眼不脫出對家人的牽掛,喏,'牽、掛'兩字。再不然就是婚喪大事……」
非常技巧的,她在地上寫出所有年迴用得著的字,就見年迴以這輩子最專注的精神跟著下筆劃,並死記在心中,一遍遍演練。雖然記得頭昏腦脹,但一切都是值得的。他開始振奮起一股雄心,認為自己是真的有能力去改變家中困境,而非只是癡心妄想……
元初虹也很夠意思,送佛送上天,將小弟那套文房四寶(嘖!壓根兒沒使用過)大方的轉送給年迴,嘉賞他對學習所付出的努力。
第二天,年迴將信完成,交給老婦查看,老婦雖不識字,但看到信封上確實有字跡,也就安心了。為表感激,她還偷偷塞了個胡餅(燒餅)給他路上當點心吃。
馬車行走了許久,就見坐在後頭的年迴還拚命伸手對老婦揮手告別,都已經看不到,還猛揮著,可見他心中有多麼激動。
元初虹在車內靜靜看著他的背影,唇上有抹笑意,發現自己很快樂,她喜歡這樣,一種真正幫助到人的感覺。
每個人牙子都聲稱自己是在做善心,讓窮人能到富人家中掙一口飯吃,不致於餓死。但在介紹窮人去上工的同時,亦狠狠瓜分掉人家的賣身錢,又能在大老爺那邊得到一定的賞銀,可說是雙頭賺。
倒不能說人牙子的舉止不對,畢竟他也只是討口飯吃,做生意就是要賺錢嘛。但……是不是能少從窮人身上剝削一些,缺少的收入則由富人手上拿回?
她一直覺得這樣才是對的。
看到了年迴的欣喜若狂,她感到溫暖……
在十二歲這一年,她決定了自已日後的方向--
當一名真正能幫助窮人的牙婆。
在十二歲這一年,他賺到了生平第一筆錢財--
自此之後,認知到勤勞或許能掙到溫飽,但想賺取到財富,則必須大量的學習,並動腦。
奔馳向京城的黑色馬車仍是顛簸,不時輾過凸石與小水坑,讓車上的人身子搖晃不休,都要暈了。
兩名十二歲的孩子,即將成長,亦在此奠定下未來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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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抵達京城。
元大娘第二日一大早起身就要去拜訪京裡的朋友,順便打探一下人牙子的行情;可能也要到大戶人家拜見老爺夫人打打通關,所以她不僅把最好的衣服全穿上身,還買了大包小包要去贈給各門各戶的總管們,套個交情。
大人有事忙,小孩兒當然是放牛吃草了。
以元初虹馬首是瞻,要出驛站去玩,得要有她帶著才行。京城不比縣城,走丟了恐怕一輩子也找不回來。元再虹吃完早膳後便一直磨著姊姊要出去玩。最後元初虹只好翻著白眼同意了。
反正她也是第二次來京城,很多地方還沒去過,原本就有意思要出去走走了,但能不能讓她休息得更饜足一些再說啊?非要這麼一大早的!
換好衣服,她打著呵欠出房門。
「姊姊,快嘛!別磨菇了!」元再虹心急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