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她自己不好,她心裡還在記掛著那個胸前有著傷痕的年輕男孩,也許是她和傅立辰共事的時間才剛滿一年,兩個人的瞭解還不夠深入,等時間久了,她對他的感情也會慢慢轉變的,但是,現在的她還是沒有辦法接受。
察覺她的迴避,傅立辰心中有些失望,但並沒有表現出來,他垂下手,強打起精神笑容以對。
「趕快進辦公室吧,今天要分案了,看你們那一股會不會分到什麼大案子。」
「聽說今天只有一件案子要分,出去玩了一個月,這件案於我是接定了,只希望不要太麻煩就好了。」辛含茵歎了口氣,匆匆地和他道再見,就朝分案室手去了。
依照刑事訴訟法的規定,每個法院都應該配置有數位至數十位不等的「公設辯護人」,專門為一些無力聘請律師,或是犯了某些特定的重大案件,但沒有請律師的被告而設的,由公設辯護人來替這些被告辯護,以免被告因為欠缺法律上的專業知識而吃虧,失去了主張對自己有利證據和辯護的能力和機會。其實說穿了,公設辯護人的地位,就好像是政府請的「公營」律師,由政府支付薪水,替人犯辯護。
辛含茵在法院裡就是擔任這樣的工作。
這份工作,幾乎是她從念法律開始就一心嚮往的工作,渴望能夠藉由它來幫助一些窮苦的被告,申張自己的權利。
公設辯護人每年錄取的名額不到十人,又是和司法官考試同一天,辛含茵許多同學都勸她去考比較有社會地位、薪水也較高的司法官,但她幾番考慮,還是決定報考公設辯護人,所幸在第一年考試就讓她考上了。
雖然是個薪水較少,又沒什麼名氣、地位的工作,但所幸有錢人都會自己請律師,需要用到公設辯護人的機會並不多,也因此,他們的工作並不像法官、檢察官那麼忙碌,需要天天加班,這倒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
今天是輪到辛含茵接案子的日子,聽說分案室裡只有一件案子需要用到公設辯護人,那麼,這件案子就非她莫矚了。
她一面走向分案室,望著光可鑒人的磨石子地板,心中一面祈禱,不要是件太複雜的案子才好。
「這一次的案子是什麼?」辛含茵低首填著分案單,隨口問著負責分案的書記官。
「還能有什麼?煙毒囉。」書記宮一邊在檔案櫃裡找著卷宗,一邊回答。
雖然刑事案件可大可小,內容也各有不同,但會分到公設辯護人這裡來的案子類型,事實上非常有限。
真有錢能請律師的人,早就動用關係去請知名律師了,剩下來的,要不是真的窮到沒有錢請律師,或是不懂得要請律師,就是一些煙毒慣犯,進法院如進自己家的廚房,罪證確鑿,連請律師也懶了,就只有落到公設辯護人依法律必須要替他們辯護了。
「又是煙毒案件?」聽到這句話,辛含茵也不禁歎了一口氣。
接煙毒的案子最沒有成就感了,尤其是煙毒慣犯,他們幾乎是自我放棄的一群人,就算現在辛苦地幫他們辯護,等到日後出來了,絕大多數依然故我,要不了多久又因為同樣的原因再被抓進來,一再重複。
她就曾經接過好幾次被告都是同一個人的案子,還記當她第四次接到那個老煙毒犯的案子時,連一向抱著希望的她都心冷了。
但又能如何呢?
人生百態,她也只求能依法盡量度人、救人,至於那個人的造化,還是得看他自己,她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蓋上職章、簽名,書記官就交給辛含茵一疊薄薄的卷宗。
「來,這是這一次的案子,聽說不是慣犯,也許還有救,一切就交給你了!」
「謝謝。」
接過卷宗,辛含茵道了聲謝,一邊向外走去,一邊隨意翻閱著卷宗裡的內容。
「咦?怎麼會?」當她瞥見卷宗上被告的名字,當場就愣住了。
被告:邵寒青
案由:肅清煙毒條例——吸食毒品、販賣海洛英
邵寒青?會嗎?會是他嗎?
辛含茵腦中一陣空白,法院裡的冷氣雖然很強,但她還是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那個炎熱的夏季……被撕破了的白襯衫,那個滿身都是血一污,重重地壓在她身上的小男孩。
那樣奮不顧身保護她的小男孩,怎麼現在變成煙毒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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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辯,那個人就是邵寒青。」站在小房間裡,看守所的管理員指著牆上的監視器螢光幕,回答辛含茵。螢光幕裡的畫面是一間小小的豐房,裡頭的陳設就像是一般看守所內的小房間一樣普通。
簡單的灰色房間,廁所只用一道泥灰矮牆簡單地砌隔著,小小的空間裡關著四個大男人。這四個男人都理著小平頭,穿著一式的灰色兩件式牢服,有些在午睡,有些在談天、發呆。
同樣的裝扮、同樣死氣沉沉的動作,乍看之下,似乎四個人都有著同一張瞼一樣。
而辛含茵這次的工作——邵寒青,便是其中的一個。
邵寒青坐在鐵製雙層床的上鋪,看似無聊地翻著一本不知是什麼的雜誌,但看不了幾頁,就隨意地東張西望,懶散地看著同牢房的其他人。不知是不是看膩了,他還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也許是直覺,像是知道有人在觀察自己,邵寒青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直勾勾地望向裝設在天花板上的監視器,似乎是想透過監視器,凝望著正監視自己的人。
好強的直覺。
猛然被人這麼一望,辛含芮著實嚇了一跳。
雖然螢光幕中的邵寒青身影很小,但她就是無法忽略他那雙正視著監視器的眼睛,像是老鷹般銳利的眼睛,又像是兩簇小小的火光,定定地盯著人,硬是往人的心裡頭燒去。
他一點都沒變。
辛含茵鼓起勇氣抬眼正視著他,很容易就發現邵寒青一點也沒變。
從她最後一次見到他,大概也有七年多的時間了,邵寒青還是和她印象中的一樣,黝黑的皮膚,剛毅的下巴、高挺的鼻,還有充分顯露出他強悍個性的薄唇闊嘴。
嘴大吃四方,聽說是福氣的面相,但薄唇的人同時也薄情。
這是她曾聽母親提起的俚語,也不知道有沒有根據,但她知道他以前在學校就很吃得開、有女人緣。對於她,他也是薄情的,除了胸前的那一道舊傷。
那道十字型的舊傷,現在想必也淡了不少吧,不再如同往日那樣血淋淋、鮮紅得灼人眼了。
「我想和他談一下……」
辛含茵在理智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情感就操縱嘴唇替她說出口了。
「好的。」看守所的管理員對她一向是好聲好氣的。「先到前面辦一下手續,填張單子,我就去提人。」
仍然望著監視器的邵寒青,不知為什麼輕笑了起來,辛含茵看了心跳忍不住亂了一拍,像是他已經看穿了她的心虛一樣慌張起來。
在走廊上的穿衣鏡前再轉了幾個身,辛合茵最後一次仔細地上下審視著自己。
今天的深藍色西裝領套裝搭配得剛好,讓她看起來比原本的二十四歲多成熟了兩、三歲,但就是腦後那條馬尾巴洩漏了自己的青澀,令她看起來尚有些年輕。
以往和被告見面時,辛含茵從來不會這麼注意自己的穿著打扮,但今天不同於以往,她要見的人是邵寒青。
邵寒青!
一想到這個名字,辛含茵的心就忍不住緊張起來,幾乎比公設辯護人第二次口試時還來得緊張。
你好。
好久不見。
沒想到是你……
她到底該用什麼話當作和他再次見面的開場白呢?
深吸了一口氣,辛含茵清清喉嚨,伸手打開會面室的門。
蒼白的日光燈下,坐在桌子另一頭的男人、男人身後的警察,除此之外,會面室裡就沒有其他人了.
一旁的警察看兩個人坐定後,輕輕點了個頭,就走了出去,在外面等著。
辛含茵朝他露出一個表示友善的微笑,「你好,我是法院派來替你辯護的公設辯護人。」
這是她對其他人用的第一句招呼語,這次她也打算這麼開口,以免刻意換了用詞反而顯得不自然。
邵寒青點了點頭,沒有開口,只是望著她,似乎要看她打算如何上演這出重認舊友的老套戲碼。
「寒青……你是邵寒青吧,還記得我嗎?我是辛含茵啊!」看他沒有任何反應,一點也沒有要和她相認的意思,辛含茵試著問他,想勾起邵寒青的記億。
雖然分開了七年,但邵寒青不可能就這麼忘了她吧?更何況,他們兩個還有那樣的過去,辛含茵不相信他真的可以這麼容易就忘了自己。
「辛含茵……我記得你。」邵寒青眼底閃過一抹莫名的複雜光芒,淡淡的開口。
「記得?你只是「記得」我而已嗎?」記得?他說他記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