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時的初遇就已經是個錯誤,當天是嘉竣過世六週年的忌日,本來年年她都以陪著父親一起暢聊追憶嘉竣生前種種的方式度過。但那天他卻要求她代表他去出席一場晚宴。
「爸爸,我要在家裡陪您,我沒有興趣參加任何無聊的聚會。」她當時便曾一口回絕。
但父親卻勸說:「那是當年於我有恩、亦師亦友的王志龍次子余啟鵬所舉辦的鈹舊餐會,本來我是理應出席的,可是今天正好碰上嘉竣的忌日,我實在沒有出去與人應酬的心情。」
「爸爸既然有這樣的想法,就應該清楚我也——」
「碩人,就是清楚,才更堅持要你出去走走啊!如果嘉竣地下有知,他會希望看到你為他浪費青春嗎?」
「爸——」
「不要跟我爭,至少這件事不要跟我爭,就算是爸爸代替嘉竣求你的,好不好?
拗不過老父的懇求,碩人終於點了頭,但她僅僅到頂樓去待了十分鐘,便因實在受不了在失去嘉竣的日子裡,置身歡樂的場所而離開了餐會。轉進一隅酒吧去獨酌,怕就怕太早回家,又會惹來父親一番歉吁。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她還是在當晚稍後碰上余啟鵬,更莫名其妙的和他……
想到這裡,碩人不禁搖了搖頭,苦笑著自問:我那天晚上究竟是怎麼了?太思念嘉竣?太痛恨奪走他的癌症病魔?太生氣爸爸的體貼憐惜?或者是……
她腦中驀燃閃過那位穿著一身黑、表情冷漠,卻有著一雙炙熱眼眸的酒保的身影,或者只是誠如他所說的,我喝多了?
也許吧?也許真是喝多了。才會對余啟鵬起什麼同病相憐的心情,怪只怪先聽了爸爸說在回國主掌風雲證券集團之前,余啟鵬曾結過一次婚,可惜美滿的新婚生活才過不到半年,夫人便因一次遊艇意外事件香消玉損。
那晚他乍見自己時頻喚的「薇薇」,可能就是他夫人的名字吧?
誰想得到這樣一個自己本以為是人問難得一見的情癡,除了隨即在電梯內強吻她外,還在第二次見面時,突然向她求婚!
「簡直是荒謬到極點,你說是不是?嘉竣,偏偏在驚愕過後,爸爸似乎還頗有樂見其成的態勢,所以我只好逃回山上,逃回到你身邊來。」
「碩人,我就知道你一定在這裡,」身後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說:「山下有什麼可怕的事,讓你必須逃回馬老師的身邊來?」
「美瑜!」碩人反射性的摀住雙肼道:「我以為自己並沒有發出聲音來呢。」
「放心,我也只聽到最後一句,沒聽到你綿綿情話的全部。」蔣美瑜與她面對面坐下來打趣。
「情話何須由我這裡聽,讓原地講給你聽就聽不完羅。」
「原地只會講如何建設家鄉的大道理,才不會浪費時間跟我說什麼甜言蜜語。」
狀似埋怨,其實美瑜臉上的甜蜜已經出賣了她真正的心情。
「恭喜你,美瑜。」碩人握住了她的手說:「如果嘉竣仍在這世上.看到昔日好友終於娶得在地的美嬌娘,還不曉得要高興成什麼樣子哩。」
「幸運的人是我,」美瑜右手往四週一揮道:「你看這片山林,我生於斯、長於斯,如果愛的是山下的人,或者愛的是一心只想到城裡去發展的人,那麼最後還是得被迫放棄在此終老的心願吧?所幸原地與我志趣相投,都願意留在家鄉出一份力,我真的覺得自己是普天之下最最快樂的準新娘。」
「你的確是的,我也相信懷抱像你們這種想法的本地人會愈來愈多。」
「是嗎?你太樂觀了,碩人,倒是像你、像馬老師,你們才真算得上偉大。」
「偉大?」碩人失笑道:「你從哪得來這麼滑稽的想法?」
「不是嗎?從在大學念特殊教育開始.馬老師便年年暑假都到山裡來辦夏令營。畢業後更放棄出國深造及在首善之區執教的優渥條件與機會,選擇了這裡,選擇了我們。」
「是你們給了他實現心願的機會。」碩人一臉湛然的說。
「你和馬老師真像,連功成不居的個性都像透了,我還記得十年前初見你們的情景,當時我讀六年級,馬老師大學還沒畢業,而你也才剛剛升上高三,對不對?」
「對,」十年前的景象歷歷在目,讓碩人的雙眸驀然浮上一層水霧。「那是嘉竣第一次答應讓我跟著他們到山上來.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全神貫注在自己熱愛的工作中的他,原來是那麼的美、那麼的好、那麼的光芒四射。」
「雖說上帝安排諸事皆有其美意,但我實在不明白秈怎麼忍心將馬老師自你、自我們的身邊帶走?當我們幾個同學在就讀的商校裡聽到這個消息時,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請了假一路哭著趕回來。」
碩人輕撫著冰冷的石碑說:「或許,他是想藉由嘉竣告訴我們生命的意義從來不在長短,只在有沒有盡力活過的道理吧?」
「如果說馬老師是一份恩典,那你就是恩典的延續了。」
「又在瞎捧我了,我甚至連個學士學位都沒拿到呢。」
「那是因為你急著接續馬老師的遺志,急著要到我們這個偏僻的中橫山上村落裡來服務,而且還不斷的拓展你奉獻心力的領域。利用所有能把握到的時間學醫療、學手語、學保健、學一切你可以幫助任何窮鄉僻壤的孩子的技能,利用寒暑假,到任何需要你的地方去盡心盡力,有時我都不曉得你那似乎永無止盡的精力是從哪裡來的?你又為什麼要如此拚命的做著這些無名無利,甚至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還不惜輟學離家。」
「答案在你的眼前啊,美瑜,而且我只是在做我喜歡做的事。」
美瑜詫異的瞪大眼睛。「在我的眼前?」
「是啊,你看。」碩人指著嘉峻墓碑上的文字說。
美瑜跟著她轉頭望向除了馬嘉竣姓名及生歿年之外,鏤刻在石碑上的詩句:
世上有許多事可以等待
但孩子是不能等的
他的骨在長
他的血在生
他的意識在形成
我們對他的一切不能答以「明天」
他的名字是「今天,」
「這首智利詩人賈伯利那.皮利斯楚(GarbrielaPlistral)所寫的詩,是嘉竣生前最喜愛的一首,」碩人輕聲的說:「孩子是不能等的,尤其是在這裡已備受冷落多年的孩子,他們不能等我把大學念完,因為他們在嘉竣走的那一天,那一刻就需要老師,我也許比不上嘉竣優秀,事實上,我想我永遠都比不上他,但至少,我可以馬上過來,我不會再教孩子們等。」
美瑜看著將長髮編成辮子、穿件簡單的白恤衫搭配牛仔褲、球鞋,且脂粉未施,乍看之下就彷如還在就學的碩人,同樣輕聲不忍的問道:「我們終究等到了你,但你呢?這六年來,你又等到了什麼?」
碩人臉色一白,卻只漫應說:「我還在與大家一起等待一個更美好的明日。」然後便轉移話題問美瑜:「光顧著聊天,都忘了問你網袋內裝的是什麼了?」
「這個啊,」美瑜把兩棵小樹苗捉出來。「是原地要我拿過來種的含笑花。」
「含笑,」碩人從她手中捧過一棵來.驚喜的說:「就是那種朵朵如一節姆指般大、氣味卻香甜濃郁的花,」
「對,馬老師生前最喜歡這種香花了,聽說是因為——」
「因為他母親就叫做含笑,呂含笑.生前最愛在身上的口袋裡帶著這種香花,嘉竣從小聞習慣了,一直說含笑花的香氣,就是媽媽的味道。」
「以前你寒暑假跟他一起上山來時,他也常摘這種花送給你,對不對?」
「嗯,原地真是位有心人,美瑜,嫁給他啊,你真是挑對人了。」
「我知道,不過這話你可別跟他說,免得他在我面前益發得意。」美瑜嗔重的交「是,未來的藍太太,可憐的原地,從此以後,我看他是休想逃出你的手掌心了
「喂,哪有像你這種不幫女人、偏心男人的女性同胞?換做是馬老師,他一定會站在我這一邊。」
「那當然!』,提到嘉竣。碩人的表情立刻變得更加溫柔。「他一向是最愛護尊重女性的,來吧,我們快來幫他杷『母親花』給種上。」
美瑜一躍而起說:「好,你說要種在哪裡?我來挖土。」
就在她們選中墓地兩側,預留以後樹苗長大後的空間,並已種好一棵,準備種另一棵時,遠遠突然傳來美瑜么弟士豪的呼喚聲……
「尹老師,尹老師,尹老師……」
「士豪,我和尹老師在這裡,拜託你別再一路像瘋狗似的狂吠過來了,行不行?」美瑜打直身子,用不輸於弟弟的嗓門吼回去。
士豪直接衝到碩人跟前去,理都沒理他大姊的說:「老師不……」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好了,老師……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