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走到床邊,凝視著她。「我喜歡你早晨起來的模樣。」他對她柔聲低語。「清新得像朵小百合。」
她抱著屈彎的膝蓋往後縮。「少用這種性感的語調企圖誘惑我。記得嗎?昨天你還形容我像隔壁的狗。」
他的笑聲瘖啞。「你們做律師的都犯這個毛病,喜歡曲解別人的話。我說的是『如果』你的鼻子像隔壁的狗那麼大。但你有個小巧的鼻子,而我剛好開始發現它很可愛。」
她盯著他靠近得離她僅有咫尺的臉,莫名的感到呼吸困難。
「離我遠點,黑澤光,對我灌迷湯是沒用的。」
澤光發覺自己情不自禁地望著她伶俐的粉紅唇瓣,他被內心那股不自覺的真的想吻她的衝動嚇了一跳。
「我不過是要確定你不曾在床上賴一整個早上。」他伸直身體,把手伸給她。「準備起床沒有?」
她推開他的手。「我自己會起來。請你出去好嗎?這個房間不在你被允許活動的範圍內。」
「好心沒好報。」他咕噥著轉身。
他一出去,綃瑤立刻跳下床,跑過去把門反鎖,很快地梳洗,穿上一件紫色T恤和牛仔褲,比平常多花了點時間梳亮她的長髮,然後將它編結成辮拉到胸前,髮辮尾端繫上一條藍色髮帶。
澤光坐在餐桌旁看報紙,桌上果然擺著豐富的早餐。見她過來,他的眼睛由報紙上方抬起來對她笑著。
「你這模樣一點也不像精明的律師。」
「哼,不必恭維。我不工作的時候,當然不像律師。」
他讚賞的眼光使她的心跳加速,納瑤故意忽略它,拉開椅子坐下。
「我可以看『我的』報紙嗎?」
他馬上遞給她。她假裝專心看報,事實上拿著報紙擋住他的視線,也阻止自己看他。她不懂何以他的目光變柔和,不再對她充滿怨恨怒氣,反而使得她坐立不安。
「好厲害。」他喃喃說著。
「什麼?」她用漠不關心的話氣問,一手拿果汁,一手仍高舉著報紙。
「我從來沒想到倒著可以看報紙,你的眼睛一定長得和別人不一樣。」
綃瑤仔細一看,報紙上的字果真是上下顛倒的。她只覺一陣血氣上湧,隨即鎮定地放下報紙,瞪著他。
「我不過是在測試你是不是盯著我看。」她靈敏地反駁。「你到底在看什麼?」
明知她強詞奪理,澤光哀聲搖頭。
「我在想,你這麼個漂漂亮亮、生活過得無憂無慮的可愛女人,為什麼要……」
「停。」她手心朝外擋掉他其餘的話。「我不要再聽你莫須有的指責。你想讓我感到內疚,然後向你承認我錯了,同你懊悔我不該協助你的前妻。告訴你,行不通的。」
他慢條斯理啜著咖啡,眼光不曾離開她。澤光發覺他越來越相信她沒有騙他,這一切都是向敏妍一手策畫的。但他也發覺他不想相信她,因為如此一來,他就沒有理由「賴」著她了。
「好吧,今天天氣很好,我們不要拿這件事破壞美好的早晨。今天我們要做什麼?」
她反對地高高揚起雙眉。
「我們?」
「是啊,我認為我們應該出去走走。你有什麼好主意?我離開太久了,不知道假日何處去。欸,這是春天呢,我們上山踏青賞花如何?」
「你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喝點水潤潤喉吧,然後『你』儘管上山去賞花,『我』另有計畫。」
他也對她揚起雙眉。
「你今天又有約會?」
好像他有權利表示意見似的。綃瑤卻似乎不怎麼在意。真奇怪,她向來不喜歡受人拘束的。
「不是。」她甚至對他解釋道。「海洋公園裡今天有個手工藝品義賣展覽,我要去看看。」
「手工藝品展?好像挺有趣。我也要去。」
「你幹嘛?監視我,怕我跑掉?喂,你住的是我家,而拿走你的財產的不是我。」
「嘿,我可沒提這件事,我有嗎?」
也許是她反應過度,綃瑤抿著嘴。但他自出現在她院子,就把她當幫兇、罪犯,她要如何想?
「讓我這麼說吧。」他溫柔地改變方式。「我想和你在一起,而且我反正無處可去,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和你一起去公園,行嗎?」
她遲疑著。「你認為這樣妥當嗎?會有很多人的。」
「有何不可?我又不是逃犯。再者,我認識的人,我想他們不會對手工藝品展感興趣。」
「我以為你說你無處無人可投靠。」
她以為她逮到了他的語病,結果他比她想像的還要狡黠。
「我也說了我有個公司,不是嗎?你不會建議我去某個員工家門口按門鈴,然後說:『我無家可歸,可不可以讓我往府上借住?』吧?」
是不大好。她搖搖頭。「你才該去當律師,黑澤光。」
「我?不行,我太善良,人容易被騙。」
「哎,你……」
「好啦,讓我和你一起去,我保證不惹你生氣,不說不該說的話。」
她實在沒法對那雙充滿溫柔懇求的眼睛說不。
「好吧。」納瑤勉強同意,但警告道。「要是你無聊得想打瞌睡,可別怪我。」
「有你在身邊,打瞌睡?除非你和我一起睡。」
綃瑤掄捲起報紙朝他扔過去,他準確地接住,仰頭大笑。不知不覺地,她也笑了起來。
*****
公園裡不只是很多人,人山人海的,擠得每條通道都水洩不通。
他們並沒有碰到任何熟人。一次被人擠散後,澤光開始牽握住她的手。不曉得他有沒有感覺到那股穿入血管的奇異震顫?她望向他,他卻一徑興致盎然地注視著他們走過的每個攤位,完全沒有注意他們十指交握的手,彷彿他握著的只是只小狗的爪子,令她十分洩氣和失望。
然而他對展覽表現的興趣,又令她很是開心。有時他們停在某個攤位前,仔細地欣賞手工精緻的作品。綃瑤發覺他對一些看似平凡的小東西格外喜愛,他在幾個幾乎乏人問津的攤位前停留最久。她相信他若有錢,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買下那些別人只看一眼就走開的小木雕。
逛了大半圈後,他們走到一個擁擠的小小休息區。
「這些人真是多才多藝。」他說。
「嗯,有些作品的創作者還是傷殘人士呢。」她告訴他。「他們花了比常人多數倍的時間和精力,才完成那些心血之作。」
「我去一下洗手間。」他突然說。
納瑤注視他沒入人海,趕快擠回一個雙臂傷殘的創作者攤位前。她不好意思當著黑澤光的面買,以免他感到尷尬難為倩;同時,這是義賣會,為善不必為人知麻。付了錢,她把一個刻著「情深」的木刻放進襯衣口袋。
中午他們在公園附近一個小食店吃家常牛肉麵。湯汁和味道均及不上明禮和她常去的那一間牛肉麵,可是綃瑤吃得津津有味,好像她這輩子第一次吃牛肉麵。
她對自己的好心情很是驚訝。明禮對這類展覽完全沒有興趣,所以她想也沒想到邀約他同行。不過話說回來,她根本不知道明禮喜歡什麼,所以根本上是她喜歡一個人來逛。
她不得不承認澤光的作陪使她感到很愉快,跟他出來,不像和明禮出去時偶爾會感到彆扭,且常常很快就無聊得想回家。她喜歡有澤光做伴的感覺,這實在不是好現象。不過還好他明天一早就走了。
但她何以忽地有些悵悵然?
「想什麼?想得眉都擠成一堆。」他柔聲問,伸手用手指輕輕碰觸她的眉心。
綃瑤心神一陣撼動,忙躲開他。
「你剛才和那個小女孩說什麼,說得她笑個不停?」她隨便找個話題。
「哦。」他挑起一筷子麵條放進嘴裡。「是她直盯著我看,我問她是不是我長得很像她男朋友。」
「什麼?那小女孩頂多不過五、六歲!」
「她直點頭,你沒看見嗎?」
「我看見了。你真的那樣問她?」
「是啊。」
納瑤搖著頭笑。「你真是的。」
「說到這個,那些娃娃的標價是真的嗎?二百元一個?」
「它們本來是外銷品,銷路很好的呢。」
「那麼醜,眼睛鼻子都分不清楚,小女孩真會喜歡那種娃娃嗎?」
「當然了。」
「我可沒看到有多少人去買。外銷不出去才拿到這來賣的吧?」
「胡說,我看到好多人買呢。」
「哎,難怪人家的米奇老鼠把我們的市場打得一塌糊塗。」
「你有沒有小孩,黑澤光?」
他突然變得面無表情。「這可奇怪了,我前妻難道沒有告訴你?」
*****
自她問起他有沒有小孩,他以反問做答,他們之間的和諧氣氛就被一片僵硬的沉默取代。
午後不久,他們回到綃瑤的家,他才終於又開口說話。
「現在要幹嘛?」口氣彷彿什麼事也沒有。
還說女人情緒多變呢。
「我要睡午覺。」她沒好氣地說。「你要做什麼?」
「你比我矮小,你的床又大又舒服,我的卻是又窄又短的單人床。」他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