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強一句話也不說地拿出他的尼康(Nibon)相機,將它固定在沉重的三角架上。他換掉相機上二十四厘米鏡頭,重新裝上一O五厘米的鏡頭。這時,頭上陽光的亮度漸漸增強,他用雙手合成一個框框,找尋他心中理想的構圖和角度。
隨著太陽的移動,整個河面泛起一道金光,映著河上采膠人的木舟和浮在水面上呈圓形放射狀排列的膠團,構成了一幅煞是奇異的圖樣。
他把三角架的腳調低三寸,再把相機整個往後移了一尺,然後把三角架上的相機放平,光圈數調好,一邊評估景深,一邊藉著內線焦距的技巧將之擴大到最大限度,最後,將快門軟線在快門按鈕上扭緊。
紀強由口袋中拿出測光表,檢查光圈數是否正確,然後以兩秒鐘的曝光拍三次,再以半秒鐘的曝光拍三次,以防萬一。
紀強的動作有條不紊,流暢得好像他在做上一步時就已經想好了下一步要怎麼做似的,調整、放平、對光、拍三次、重新構圖、再度拍攝。
江昀著迷地看著他的動作,她有預感,這又將會是一組令人心動的照片。
「你們在做什麼?」
一口拙劣的英文嚇了江昀一跳,她一抬頭才發現一群身著同一款式、已看不出顏色的高領上衣和打著赤腳的采膠農,不知何時已將他們團團圍住。
她有點不知所措地望了紀強一眼,而他大概也發現了江昀心中的害怕,對她安撫地笑了笑,然後指了指手中的相機,用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語解釋他們的目的。
或許是人不親語音親,一發覺紀強能說上這麼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語,那些人的臉上已不再是初時的疑惑和排拒。
由於江昀完全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只能在一旁等著,早知道她會有機會到這種地方,她一定會去把葡萄牙語學好,也就不會像今天這樣,只能杵在一旁什麼事都不能做。
但是她又不是神仙,哪裡知道她有一天會到這個她做夢也不會想到的地方來?
「他們想邀請我們兩人到他們的工寮小憩一番,你覺得如何?」紀強體貼地徵詢她的意見,並不因為江昀聽不懂就獨斷地自己下決定。
「那你覺得呢?」江昀客氣地把決定權讓回給他。
「我想拍一些他們工作的相片。」
看到紀強眼中閃動的光芒,這幾天跟在他身邊的江昀,也看得出他的心中一定有了構想:「我也想看一下他們采膠的過程。」她點點頭說。
於是透過紀強的翻譯,他們兩人來到了這些膠農位於采收區內的工寮。在不妨礙他們工作的情況下,紀強又熟練地投入他的攝影世界中。
沒有了紀強的翻譯,和他們的溝通一下子變得有些困難,在應用她拙劣的葡萄牙語和比手劃腳,再加上英文之後,她知道了西那亞,也就是剛剛那個用有著濃重口音的英文向他們問話的人,是這裡的負責人,也是惟一稍通英文的人。
於是,她用英文向西那亞提出一些她心中的疑問:「這是在做什麼?」
她好奇地指著工人用木棍不停地攪拌白色橡膠,然後在冒著熱氣的窯前熏烤,不停地重複這些動作,最後凝成一個個約三十到四十公斤的膠團。
「這是讓採得的橡膠結成塊,以方便浮在水上,由上游流到下游。」
雖然他的口音很重,但仔細分辨還不難聽出他在說些什麼。接著,經由江昀一再地要求,他開始解釋他們每一天的工作流程。
「為了要擁有收益,我們每人必須要負責上百棵的橡膠樹,每天早上用約四個小時的時間,在太陽凝固住膠汁和樹上的切口閉合之前,從上百棵的樹上取得汁液。大概一天可以收集五六公斤的膠汁。
「然後回到小棚中,用新鮮的酸性棕櫚果核當燃料,熏烤膠汁,讓膠汁凝固成膠團,做完這件事後,我們會再回到森林撿拾第二天烤橡膠用的果核,就這樣過了一天。」
「那雨季的時候怎麼辦?」江昀記得她來之前所做的功課中,好像有提到雨季是不能采膠的,於是又開口問。
西那亞點點頭,又接著說了下去:「每逢雨季無法采收的時候,我們就會順流而下,把采收的橡膠運送到馬瑙斯。中間商在那裡等候,我們就用膠團和那些中間商換取生活所需的東西。」
江昀聽得出西那亞口中濃濃的無奈。她記得書上有寫到,這些膠農受到中間商的剝削,大量的勞動換不來一頓溫飽。這也就是巴西的貧富差距愈來愈大的原因之一。
這些采膠的人大多是不識字的人們,他們不懂得為自己的利益申訴,更沒有任何力量抵抗資本主義的入侵,他們所能做的只是求生存,求得在這一方殘酷的世界裡一個小小的容身之處。
有誰會來為他們說一句話呢?
突然,她明白這一次為什麼紀強要選擇這樣的—個主題了。以他照片所呈現的世界,加上適當的文案,就能讓人類看看,這世界原來還是有人這樣生存著,在我們安逸地生活時,在我們不知道的角落裡,這個世界正一點一滴地被我們在不自覺中扼殺。
「你怎麼了?」
紀強拍出了幾組他想要的照片後,眼光總不自覺地飄向似乎全心和人交談的江昀身上,莫名地對江昀的全神貫注感到有些不悅,但是當他帶著相機回到江昀的身邊時,卻發現她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對,剛剛心中的不悅一下子被擔心所取代。
「沒有,只是聽了他們一些工作上的辛苦,心中有一些感受罷了。」江昀搖搖頭說。
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情為什麼一下子變得有些黯然,他只是輕輕地拍拍江昀的肩。雖然沒說一句話,但是,卻讓她的心中泛起一股溫暖的感動。
「謝謝你!」江昀輕聲地說。
「我又沒做什麼。」紀強連忙揮揮手,臉上還浮起一些奇怪的紅暈。
這讓江昀看得有些吃驚,這個臉皮厚得可以防輻射的男人,竟然會為了她的一句謝謝而臉泛紅潮?這不是真的吧!
※ ※ ※
在紀強用隨身帶的拍立得幫大夥人拍照作為謝謝他們的禮物時,那些人還熱情地送了一些雨林中特有的野生果子給他們做回禮。
但他們的熱情贈予,也給他們帶來了一個難題。
因為是人家送的東西,不收好像很沒有禮貌,可是就他們兩個人,要吃掉這一堆野果實在不可能,只好全部帶走。
可是小土豆的身上已經馱了一大堆的攝影器材,實在沒有地方能夠再放這些果子,所以,他們只好一人分擔一些地背在背上。
雨林的濕熱是出了名的,背上背了這麼重的東西,才走沒幾分鐘,江昀整個人就香汗淋漓、氣喘吁吁,但是倔強的她仍忍著不說一句話,只是在心中暗暗祈禱這苦刑早點兒結束。
「我看,我們就在這裡休息一下好了,今天的收穫也算不少了。」紀強看了一眼江昀後突然說。
「沒關係,我還能走。」
她知道紀強是因為她才這樣說的,所以,即使她全身的肌肉都在說好,她仍硬著嘴說出違心之淪。
就她所知,他們今天還得去拍馬代拉——馬莫雷鐵路,根本不可能有時間讓他們在這裡休息,她可不想成為他的絆腳石。
真是個心細如髮卻倔強如鋼的女子啊!紀強不禁暗暗搖頭。明明就已經累成這個樣子了,卻仍執意如此,令人怎能不又憐又愛呢?
「你不累,可是我累了啊!求求你讓我休息一下吧!不然我這絕代風華的帥臉可會累成小土豆那張驢臉了。」他裝出一臉可憐樣。
紀強這一說,江昀也就沒有堅持的理由了。她看著他將自己還有小土豆身上的東西一一地放下,然後到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小池子邊,用手掬水來洗手和洗臉,一臉暢快的樣子。
她很小心地鬆了一口氣。說真的,她真的是累癱了,天氣又悶又熱,加上這麼—大包的東西,實在教她這個長時間和文字為伍的人大感吃不消。
「你要不要下來玩玩水?這個池子的水挺乾淨的。」
話一說完,紀強一馬當先地下了水,讓清涼的水帶走他身上又濕又熱的汗水。
「不用了。」
站在池子邊的江昀回絕了他的提議。洗洗手和臉是她想做的,但是整個人泡在水中玩得濕淋淋的,就不太符合她做人的原則了。
「真的很好玩,而且很舒服喔!」紀強用誘惑的口吻說。
江昀在心中暗暗嘀咕,他不去當推銷員實在太可惜了,用他那種眼神和口吻,他絕對有辦法把冰棒賣給愛斯基摩人。
她可是出了名的理性主義者,如果三言兩語就讓她棄守,那她就不是典型金牛座的江昀了。
「不……啊!」
江昀的拒絕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背後突來的力道把她整個人向前一推,她整個人從池邊掉到水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