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二十年前──
「翼恩,聽著,媽媽陪弟弟去試穿新衣服,你先在這裡等著,妹妹就交給你照顧了,要小心看著她喔。」
「咦?要我看著妹妹?」他好不情願,皺著眉頭看了看身旁娃娃車裡,正吸吮著指頭玩的漂亮小女孩。
她是長得很可愛啦,臉頰粉紅粉紅的,像蘋果似的惹人想咬一口。可是那是她心情好的時候,要是鬧起脾氣來,她的音量可比幾百架噴射飛機經過還恐怖,嚇死人了!
「幾分鐘而已。」媽媽知道他不願意,好聲好氣地哄著他。「弟弟一個人穿不好衣服,媽媽不去不行啊。哪,你這個好哥哥就當幫媽媽一個忙好不?」
「好吧。」看在媽媽微笑好溫柔的分上,他勉為其難地同意。
「那就交給你嘍。乖乖在這兒等,別亂跑。」
「知道了。」他拉長語音。
媽媽輕聲一笑,鼓勵似的揉揉他的頭,便轉身進更衣室幫弟弟試衣服去了。
他握著娃娃車的車把,無聊地在外頭等著,百貨公司人來人往,煞是熱鬧,偶爾有幾個年紀與他相當的小女孩經過,都會害羞地多瞧他幾眼。
類似愛慕的眼光,他在學校被女同學們看得多了,也不甚在意,倒是瞧見一個小男孩握著遙控桿,囂張地在室內玩起遙控飛機來,心中一動。
「哇哦∼∼」眼睛盯著那一下竄高、一下俯低的飛機,他忍不住驚歎出聲。
是遙控飛機呢!他也好想要一台。
可惜他們家經濟情況不太好,媽媽說爸爸把所有賺來的錢都投資在開新公司上了,為了一圓爸爸創業的夢想,所以他們全家都得勒緊腰帶,縮衣節食。
除了必要的支出,什麼都不能買。
遙控飛機,自然也不可能買了。他歎氣,更加羨慕地看著那神氣地操控著飛機的小男孩。
咦?飛機好像有點怪怪的。
他屏息看著,只見紅色的飛機在上空凌亂地盤旋一陣後,發出尖銳的聲響,漫無目標地往前方竄去。
該不會掉下來吧?他伸長頸子,踮高腳尖,好奇地察看,卻還是看不清楚飛機的行蹤。
小手,鬆開了娃娃車把,他失了魂地往遙控飛機墜落的方向追去──
等他再回到原地的時候,嬰兒車裡,已經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了。
而總是溫柔地笑著的媽媽,第一次流露出驚慌恐懼的表情。
「翼恩!妹妹呢?」
他茫然眨眼,一時還搞不清楚狀況。
「妹妹哪裡去了?」媽媽歇斯底里地提高聲調。「我不是要你看著她嗎?!」
妹妹呢?他臉色死白,這才恍然大悟──
妹妹不見了!
第一章
妹妹不見了。
是他,弄丟了她。
黎翼恩悚然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爬滿一張臉。
他坐起身,兩條長腿擱下沙發,情緒一時還沒從夢中那強烈的驚恐中脫離,胸膛裡,心臟一下下猛然重擊。
雙手掩住臉,他先是沉沉吐了一口氣,然後拿掌心隨意揉去汗水,甩甩頭站起身。
旋開會客室的百葉窗,清晨的陽光,暖暖地射進室內。
看來今天又是個好天氣。
他前額抵著窗玻璃,站在父親一手打造的商業帝國最高處,俯視這座半睡半醒的城市。
無須看手錶,他也能從街道上的車流量猜出現在的時刻,大約剛過七點吧,是孩子們出門上學,而上班族們還掙扎著該不該早些到公司搶停車位的時候。
他側過身,目光從遙遠的地面收回,先是掏出一根煙,恍惚地吸了幾口後,才推開玻璃門,往另一側的辦公室走去。
寬闊氣派的空間,全是屬於他一個人的,身為海燕集團的首席副總經理,縱然他再想低調行事,門面還是不得不顧的,至少和客戶談生意時,氣勢不至於因裝潢太樸實而落居下風。
白手起家的黎萬里很明白佛要金裝這個道理,也要求長子一定要顧及集團與家族的面子。
父親怎麼吩咐,他就怎麼做,二十年來,毫無異議。
他習慣了聽話,也不得不聽話。
黎翼恩澀澀地苦笑,在寶格麗水晶煙灰缸捻熄了煙,推開牆壁上一扇隱藏門,門後,是他私人的更衣室和浴室。
他快速地沖了個涼,盥洗修面,然後從更衣室裡一排襯衫中取下一件Armani真絲淺灰襯衫,搭鐵灰色的西裝,領帶、皮帶、袖扣、領夾,全身上下,無一不是名牌,大部分是他愛用的Armani,偶爾是Gucci。
冷調、保守、線條俐落、絕不譁眾取寵,這是他時裝品味的最高原則。
整裝過後,一個身材修長精實,面容英挺冷俊的男人走回辦公室,神采奕奕的模樣任誰也看不出他又在公司工作到凌晨,而且才睡了三個小時。
打開電腦,他又埋首於永遠忙不完的工作中。八點半,他的秘書來上班,同情地瞥他一眼,送來一杯黑咖啡和簡單的三明治,報告一天的行程。
九點半,他對家族事業毫無興趣的弟弟黎明淳,在前一天父親的千交代萬囑咐下,老大不情願地前來參加董事會議。
他提早半個小時到達,讓黎翼恩有點吃驚。
「又是黑咖啡跟火腿三明治?」黎明淳挑剔地檢視哥哥的早餐。「你就不能換點花樣嗎?偶爾也去餐廳,好好地吃一頓嘛。」
「你怎麼這麼早來?」黎翼恩不答反問。「我還以為你會遲到呢。」
「我也想多睡一會兒啊。昨晚寫一首曲子到半夜,累死我了。」黎明淳攤攤手,頗無奈的。「不過我看你昨天三更半夜還不回來,知道你又睡在公司了,所以忍不住想提早來看看你。」
黎翼恩俊朗的劍眉一挑。「待會兒開會不就見到了?」
「那怎麼一樣?開會的時候能跟你閒聊嗎?不被老爸罵死才怪!」
「你有話跟我說?什麼事?」黎翼恩問。
黎明淳不語,亮燦燦的黑眸若有所思地瞧了他好片刻。
「到底什麼事?」
「你有沒有算過?」黎明淳慢條斯理地開口。「你這是第幾天沒回家了?」
「嗄?」黎翼恩一楞,沒想到弟弟會這麼問。「沒算過。」
「已經一個禮拜了。」黎明淳重重歎氣。「這一個禮拜,你天天睡在公司,你不累,我都替你感覺累了。」
「最近是比較忙一點。今天的董事會要討論兩項重大投資計劃,我得事先做點準備。」
「我早猜到是這樣了。每次開董事會,你就緊張兮兮的,非弄到盡善盡美不可。」黎明淳像是抱怨。
「準備充分不好嗎?」
「當然好,問題是你也別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啊!就算不是一百分,九十九分也不錯了。」
「要做就做一百分。」黎翼恩沈聲說道。這點堅持,沒得商量。
「如果不是老爸老愛釘你,你會壓力這麼大嗎?」黎明淳緊盯他,眼神像似看透了一切。
黎翼恩沒回答,端起咖啡杯,藉著啜飲掩飾沈鬱的眼神。
「說來老爸也真奇怪!你都已經這麼賣力了,他是還想怎樣?老是挑你毛病,還老愛當著所有人的面給你下不了台!嘖!」黎明淳揮揮手,在室內懊惱地踱步,替哥哥抱不平。「我就不相信其他人做得有你一半好,就連老爸自己,也未必有你工作賣力……」
「別說了。」黎翼恩淡淡打斷弟弟的抱怨。「我年紀輕,經驗淺,本來就該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
「你啊!」黎明淳雙手撐住辦公桌,無奈地瞪他。「被人當奴隸使喚,還很高興地幫對方數鈔票呢!」
「是我們家投資的事業,怎麼能說幫別人數鈔票呢?」他雲淡風輕地應道。
「哎!」拿他這無所謂的態度沒法,黎明淳煩躁地直想扯頭髮。「總之我就是看不下去啦。你知道嗎?你這樣拚了命地工作讓我看了真的很難過,也很慚愧,好像自己是整天只懂得吃喝玩樂的公子哥兒。」
「你不是公子哥兒。」黎翼恩認真地安慰弟弟。「你能彈琴,又會作曲,才華洋溢,是我們家最有藝術細胞的一個,大家都以你為榮。」
黎明淳瞠望著兄長,不得不承認他這番話把他給捧得飄飄然。他何其有幸,爸爸和奶奶雖然常碎碎念希望他也能進家族企業,卻從不疾言厲色地逼他,而這個寵愛他到極點的哥哥,更是一肩扛下所有責任,連他的份一起挑。
他能活得這般自由自在,可以說,都是哥哥給的。
但就因為如此,他看著哥哥無日無夜地工作,從來不曾享受過片刻私人生活,他就替他覺得難過。
這麼無趣枯燥的人生,如果是他,早就恨不得一頭撞死算了,虧翼恩還能若無其事地過二十年!
「你可不可以快樂一點?」他心疼地俯望兄長。「初蕾的事已經過去那麼久了,你就不要再自責了好嗎?」
初蕾。
乍聽這芳名,黎翼恩渾身一顫。
黎初蕾,黎家的第一朵嬌花,爸媽盼望許久的掌上明珠,他可愛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