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康!」她心頭緊揪,再也聽不下去,淚珠奪眶而出。「你為什麼要把自己說得那麼不堪?」
「我只是陳述事實。阿哲說的都是事實,可我不想變成那個被人指指點點的人啊!」
「你的意思是說,是我害你變成怪叔叔、騙財騙色的歹徒?」
「我不想講得這麼明白,妳瞭解就好。妳太年輕了,也許只顧著自己的想法,但請妳顧慮一下我,讓我還能夠出去見人。」
「你怕自己丟臉,但可有想到我的感覺嗎?我已經在海灘撿起一顆最美、最大的貝殼了,可是那顆貝殼卻不敢承認。你明明也喜歡我,難道就不能敞開你的心,讓我們共同面對一切嗎?」
「海灘很大,更美、更大的貝殼還很多,只是妳沒去找,」他看著漆黑的遠方,緩緩地說:「如果我有辦法離開,一定早就離開這裡了,妳這樣糾纏不清,分不出現實和幻想,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負擔!」
她淚流不止,一顆心好像被碎成一片片,隨著秋天的冷風吹得四散飄零。
這不是大康,一向以幽默化解難題的大康到哪裡去了?他像個穿著鐵甲的武士,不但拿盾牌擋住她的每一句話,還拿尖矛亂刺,戳得她鮮血淋漓。
自衛?淚眼望著他,他的眉頭緊鎖,臉部線條僵硬,在在想以表情表達他「長輩」斥責晚輩的「嚴正立場」;然而,那顫抖的指頭,卻掩飾不了他混亂的情緒。
何必自衛呢?他以為搬一道牆擋在她面前,她就不會繞過去嗎?
他們兄弟就是喜歡玩這套「為她著想」的把戲,但她可不想像佩瑜姐姐那麼「苦命」,等了這麼多年才找到自己的幸福。
或許是該給他一些時間和空間,讓他去正視自己內心的真正想法吧。
「好,我離開。」她毅然地站起身,用力抹掉淚水,堅定且義無反顧地說:「我明天就下山找工作。」
她不回頭、不多說,就這樣消失在黑暗的小徑裡。
走了?!她竟然就這樣走了!好像剛才的吵鬧只是一場幻影。
夜風呼呼吹來,他突然覺得好冷、好冷……
第八章
冬天到了。
康伯恩坐在輪椅上--他也只能坐在輪椅上,癱瘓九年多來,他不是躺著,就是讓仲恩背著,輪椅是他的第二雙腳,讓他的靈魂可以走出困厄的身軀。
也曾經有個小女生,帶他走出密閉的幽暗鬥室,讓他重新呼吸新鮮空氣,生命得以煥然一新,經過這麼多年,他早就明白,她是他的天使,他不能沒有她。
但是現在,生活沒有她、電話沒有她、伊媚兒也沒有她,他常常望著垃圾郵件發呆,試圖在其中找到她的名字。
「大哥。」沈佩瑜走過來,在他輪椅小桌上放了一杯飲料。「這是我跟智山媽媽學來的生機飲料,她說你好久沒喝了,叫我幫你留意。」
「謝謝,妳自己也有一杯?」
「當然了。」沈佩瑜低下頭,滿足地看自己的肚子。「為了這個小貝比,我一定要補充營養,大哥你也要顧好自己的身子,不要常常在屋內發呆,有空叫南西陪你四處走走。」南西是新來的外勞。
「我自己可以走啦!還是讓南西去做家事,妳就安心養胎,教小朋友英文,別忘了,妳的工作可是栽培小幼苗喔。」他一語雙關。
沈佩瑜笑著走到旁邊的種苗架子邊,仔細檢視一格格分株的小嫩芽。「我沒忘,仲恩早上出門才特別交待過的,這邊的羽衣熏衣草幼苗最重要,才剛發芽,正是最脆弱的時候,連澆水都要用小滴管。」
望著她專注的神情,康伯恩微笑吸了口果汁,熟悉的怪味道流入喉間,差點令他嗆到,昔日的記憶一股腦兒湧了上來,好像有一隻小麻雀在旁邊吱吱叫,盯著他嚥下果汁……
「對了,」沈佩瑜又說:「智山媽媽說,如茵有打電話回來,她說她在台東的溫泉飯店適應得很好,主管很看重她,叫我們不用為她擔心。」
「喔。」
她好,他就安心了。她個性獨立、活潑開朗,不管到哪裡,一定都能過得很好的。
既然她不跟他聯絡,那他也不可能主動找她,她飛走了,他能做的就是默默祝福她,希望她早日找到真正的幸福。
一對三十餘歲的夫妻走到圍籬外,那太太看到告示牌,忙跟沈佩瑜點個頭,轉向他先生說:「這裡是私人住宅,我們走回去吧。」
「我聞到一種清香,好像從比較高的地方傳過來的,是什麼植物?」
「那邊有一排樹,」太太瞇著眼睛仔細看,一邊形容給老公聽。「很高,大概有十幾公尺,葉子細尖,垂下來,是松樹嗎?還是扁柏?」
「那是柳杉,以前拿來做電線桿的。」康伯恩將輪椅駛向前,樂於解說。
「啊!」那太太被他嚇了一跳,隨即笑道:「這位先生突然出現,他剛才被一大叢花擋住了。」
那先生也笑說:「真膽小啊,我早就聽到輪子的機械聲音了,你是坐輪椅吧?」
「咦?」康伯恩發現他的眼睛有點奇怪。
「我眼睛看不見,」那位先生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齒,手掌緊緊搭在老婆的手臂上。「我太太就是我的眼睛。」
「才不呢,我是他的導盲犬。」那位太太笑得十分開心,還拍拍她先生的手,
「原來如此。」康伯恩愉快地說:「這位先生用『心』游清境,一定覺得這裡美到讓你流連忘返吧。」
先生指著自己的心口,「我的心裝滿了美景,一下子還消化不掉呢!這都要感謝我老婆細心地解說,雖然我可以聽、可以聞、可以摸,但天空的雲、遠方的山、草原上的羊咩咩和牛伯伯都得靠我老婆幫我看,謝謝老婆嘍!」
「你老是這樣,真不害噪!」那位太太竟然臉紅了。
「感謝就要說出來呀!」那位先生朝著康伯恩說:「你也是行動不便的人,應該和我有相同的感受,如果有人懂你的心,願意陪在你身邊,那真是我們前世修來的福氣,不但要感激,更要好好的愛惜,說聲謝謝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人家老婆在這裡呢,你還講那麼多!」那位太太忙說。
「她是我弟弟的太太。」
「啊,抱歉,搞錯了。」夫妻倆一起道歉。
沈佩瑜搖頭笑說:「沒關係,你們夫妻很恩愛,很令人羨慕呢!」
康伯恩的心頭隱約被觸動了,他沒頭沒腦地問道:「你的眼睛是結婚後才看不見的嗎?」
「不是,我是先天性的視神經萎縮,念到小學時就看不見了。後來努力念到大學,她是我的同班同學,時常幫我整理錄音帶筆記,然後我們就日久生情了,」
太太在旁邊低頭笑,沈佩瑜也笑說:「那我猜,接下來一定是掀起一陣大風大浪,然後有人在內心交戰,再加上一場家庭革命,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
「哇!妳猜得好準。我老婆要跟我交往,我還不敢呢,拚命地躲她,岳父母更是強烈反對,差點害她家庭失和呢。」
那位太太笑說:「都過去了。」
沈佩瑜想到自己左邊胸部切除的纖維瘤,心有所感地說:「好像身體有些障礙的,都會遇到類似的問題,其實在感情上,大家都是正常人啊。」
閒話家常了一會兒後,那對夫妻便道別離去,離去時依然緊密相依。
康伯恩楞楞地瞧著他們的背影,看不出是誰帶領誰,反正就是夫妻齊心並行,共同扶持向前走。
如果自己有足夠的勇氣,他不會拒絕如茵,甚至應該努力追求這個能讓自己會心一笑的女孩;但是他不是普通的殘障者,他是法律上認定不能履行夫妻義務,可以依此訴請離婚的無能者。
他根本沒有資格愛她。
身體無能,心也跟著無能了,心情彷彿回到剛出車禍後,知道自己全身癱瘓時的那種無力感。
唉!他歎了一口氣,慢慢吸完果汁。
這個冬天真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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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禁止通行的標誌擋住了我的去路,我進不去。
我開的是四個小輪子的電動輪椅,我是駕駛,也是乘客,雖然身體能去的地方不多,但是我的心靈可以去旅遊的地方卻足無限寬廣。我可以上天下海、邀游宇宙;也能拜訪親朋好友,暢談心中事,這部車子小則小矣,但卻是馬力十足!
可是,前面這條關乎「愛」的路,我不能進去。
我不知道是誰設立這個標誌、法條的,是世俗觀念?人情壓力?生理條件?
還是我自己?
我愛的那個人就住在這條路上,如果可以,我願意不顧一切馳騁到她樓下,為她高唱一首情歌,等待她推窗而出,再大聲告訴她--我愛妳!
但我不行。
她跟我說,我不能剝奪自己的情感、意志:然而身體的缺陷讓我不得不正視事實,我的心告訴我,我無法給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