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他對畫是不甚瞭解,而我也不太好再追問著他的感覺,畢竟這年頭,男人還是挺愛面子的,光從他聽完我那番評論之後的臉色,我就心裡有數了。
「你家很有味道。」我轉移話題說著。
「只可惜再住也不久了——」他的口吻有些依依。
真是的!老是挑到人家的痛處。我暗白數落自己。
我不敢再多開口,只是歉疚地看著他。
沒想到他卻笑了起來,神情輕鬆地說:「我要搬到素有十里洋場之稱的上海。」
「真的?!」不知怎麼地,我心頭竟起了隱隱約約的失落。
「你很有繪畫的天分,有沒有想過要進美術系?」他遞給我一杯茶,親切和藹卻有一絲靦腆。
「我正準備報考南開呢!」我反倒輕鬆地回著。
「南開?!為什麼不去北平中央大學呢?北京一向是文化藝術彙集之處,而中央大學又有徐悲鴻這當代大師的教導,應該是學美術最好的選擇。」他一副老學究的神情。
「這我也知道,只不過我掛心我爹,不想離家太遠。」我有些意外他竟對美術教育也有認識。
「還是掛念著門外的那位男孩?」他順口地說著。
這一提,倒教我想起了俞善謙,不知他現在是否死心離開了。想來也好笑,一轉眼間,我竟把他完全丟到腦後,由此可見,我對他的感情似乎沒有想像中的濃烈,至少,比不上一幅穆穎的畫和一位略顯木訥的陌生男子。
他的話,我不置可否的聳聳肩,畢竟對俞善謙,我是沒資格去說掛不掛念。
一直到我告辭離去,他始終沒告訴我他的姓名,當然我也不敢貿然問起,這點矜持我還是有的,想是萍水相逢又何必互留姓名,再相見或許是遙遙無期,既然他無心再結友誼,我也只有笑笑離去。
第二章
這是場別開生面的畢業晚會。
舞台上是一曲接一曲的浪漫,舞台下是笑鬧喧嘩的年輕。這麼別具意義的夜晚,竟然嗅不出任何依依之情,只有我,是說不出的孤寂,彷彿今晚起,這無憂燦爛的日子已被隔離在九點的鐘聲裡,跨不出界線地看著我的腳步離去。
「雪凝——」曉茵清脆悅耳地叫喚著我。
「嘿,你們來啦!」我仍一副無其事的自然,向前幾天又和好的俞善謙及曉茵打招呼。
我雖不明白俞善謙的用意,但我以稱許的眼光支持他的回心轉意,或許那天,他只是一時情迷。
「雪凝,告訴你一件事,善謙答應我不去北平了,他要留在天津考南開大學——」曉茵的眼中閃著光芒,「真是太好了,往後咱們超級四人組又可在一塊兒,醒仁也說要留在天津才好充當我的服裝顧問呢!」她的神情不知是天真還是得意,前陣子我覺得趙醒仁愈來愈有志在必得的行徑。
「是嗎?」我心不在焉地說著,對於往後,我著實不敢期望會如同往日一般。
「當然——」曉茵俏皮地眨眨眼,附在我的耳朵說:「是我要善謙去南開的,這樣你才能替我看住他,嘻嘻——他一聽說你也要去南開,兩隻眼瞪得比銅鈴還大,雖然是怕了你季女俠,但為了我,他真的點頭答應了。」
「他知道我要報考南開?!」我急忙地問著。
「嗯——我告訴他的。」曉茵天真的笑,使我不由得心頭一緊。
善謙哪!善謙,你何苦窮追至此?!我暗自苦惱著。
走在沁涼的街道上,我依然談笑風生,無視於善謙的溫柔慇勤,迴避著他脈脈含情的眼光,只有趙醒仁那時而浮現的怒懟,我沒有忽略半毫,想必他是為曉茵抱不平,俞善謙再優秀,也不能手挽著曉茵再向其他人表露心跡。
醒仁的觀察力一向敏銳,像狼,似乎所有的舉動皆在他的盤算之內,只待何時撲身護取獵物,對他,我總認為只能共事,不能交心,但曉茵和善謙卻以此嘲笑過我,說是我有「瑜亮情結」。真是冤枉!
「我家到了,再見。」趙醒仁向我們告了辭。
趙醒仁這一走,俞善謙的暗示就更沒忌諱了,為此我只得想個借口先行離去,「你們先走吧!我好像把東西遺落在晚會裡了,得回去找找。」
「要不我們陪你一起回去找?」曉茵和善謙同時說著。
「不要——」我有些支吾,「我與朋友還有些事要討論——」
這時候,安靜的街道上出現一輛黃包車,而車上坐的人正是穆穎,令我不禁欣喜萬分,竟忘形得揮著手,喊著:「喂——」
他看見我了,吩咐車伕停了車,他面帶笑容地援步走了下來。
「這是我朋友,這是我同學——」我相互介紹著,「我和他還有事,所以你們就先回去吧!」我靈機一動,順口就說著。
「可是晚上不安全,一會兒你回家怎麼辦?」曉茵對我的關心是沒話說的。
「我會安全地把她送回家去的。」一旁的他竟體貼地幫我圓謊。
只見俞善謙怒火燃燒地看我一眼,便訕訕地同曉茵一塊兒離開了。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不禁又心事重重地恍惚起來,忘了他還安靜地站在我的身旁。
「他們走遠了——」他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連忙轉過身,以滿是感激的眼光說:「謝謝!你真是我的及時雨——」
他先是一愣,繼而笑開了顏,說:「當及時雨可不容易,要能察顏觀色,隨機應變,不過倒是挺刺激新鮮的。」
「你這樣笑好看多了——」我竟有些忘形了。
「我原來樣子難看啊?!」他側著頭緊張地問著。
「不難看——」我轉著眼珠子,故作研究狀地朝他臉上望去,「就藝術角度而言?你有成熟內斂的氣質,但就畫面取材而論,就略嫌木訥呆板。」
他又笑了,說:「這樣形容你的及時雨,是不是太不知感恩了,小妹妹。」
「真的?!」我故作驚訝,說:「那可要請您寬宏大量,切莫計較才好,老先生——」我回他一記。
「老先生?!」他又愣了下,隨即大笑起來,「是老了、是老了——」
「我說笑的,你怎麼會老?!看來不過大我幾歲吧!」
「不只幾歲囉!過了年就三十了,你大概才十六、七歲吧!」他的口氣像是同小孩子說話般的老成。
「那我該喊你一聲叔叔囉!『木叔叔』——」我發現逗他笑的成就感頗令人愉悅的,便沒個分際地胡鬧下去。
「什麼?!」他的驚訝似乎太過了。
「木頭叔叔的簡稱啦!」我解釋著。
」喔——」他瞇起的眼、咧開的嘴把笑意釋放得更為徹底,「既然這樣,就讓我這木頭叔叔送你回家吧!」
月光下的他,有份靜謐的飄逸。
「這太麻煩你了,我還是自個兒回去。」我壓根兒都沒意思要他真送我回去,便揮揮手,瀟灑地轉個身,逕自沿著馬路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我才愕然警覺到背後竟有著輕輕的腳步聲,就在我壓著心口、屏著呼吸,猛然地一回頭——
「是你?!」他竟然在我身後約五十公尺處,「你就這樣一直跟著我?!」我無法置信地瞪著大眼。
他有些尷尬地笑笑,說:「我不放心,但你又不讓我送,所以——」
這塊「木頭」還是破天荒的,我是不好麻煩他才說要自行回家,既然他掛心,當可同我說一句,犯不著像個匪徒般不吭氣地跟在後頭,還好,是我季雪凝膽子大,才沒被他嚇成白癡。
不過,他「木頭式」的關心倒挺有趣的,有「別樹一格」的反應、有若隱若現的神秘及解題猜謎似的刺激。
突然間,腦海中俞善謙的影像似乎不再那般地鮮明,但這種感覺我卻無暇想得太細,因為在「木叔叔」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又再次感受到第一次見到他時所引發的莫名心悸。
只是,他還是沒告訴我,他的姓名。當然,我也沒敢問,因為我總覺得這是身為男士的他該盡的「義務與權利」,想想,原來自己也有彆扭溫吞的一面。
隔天,已經日上三竽,而我卻賴在床上不起。
「鈐——」電話聲不停。
「喂,季公館——」我懶懶地說著。
「雪凝,出事了——」曉茵沒頭沒腦地迸出這句,接著就是啜泣。
「別哭啦!說清楚,誰出事了?!」我太習慣曉茵這種三天兩頭的哭訴,早就練就一身「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本領。
「是善謙,她嬸嬸早上來找我,說善謙被人密告參加謀反行動,今天凌晨就被三名便衣人員帶走了。」
「什麼?!」我頓時嚇醒了。
「求你替我打探打探,設法救他出來。」曉茵急切地懇求著。
「這當然沒問題,不過,你爹不是認識許多官場大人物嗎?請他幫忙不是更好。」
我有些疑惑。
「我——我已經被我爹軟禁起來了,他知道我同善謙的事,哼!不知道是哪個饒舌的人說的,現在善謙又出了這種倒楣事,我爹更不會答應我和他的交往了。」哽咽的聲音,是曉茵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