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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梵朵

  「柳書巖這老傢伙又給了你啥好處啊?」我笑著瞪了隨玉一眼。

  說也奇怪,人年紀愈大,性子就也隨之改變,書巖就從一位緘默安靜的青年變成了嘮嘮叨叨、囉哩叭唆的老傢伙,一天到晚叮嚀著我如何如何,把我季雪凝看成小孩了,哎!

  「季奶奶——」門外跑進來的是柳影蘭。

  「蘭兒,下班啦!」我對柳書巖的這位孫女有份難以言喻的情感,從小到大,我都把她當成自己的孫女般疼愛。

  「嗯——」她點點頭,說:「怎麼樣?好點沒有?聽隨玉阿姨說你又不吃藥了。」

  「哎!她都快成你們柳家的眼線了。」我搖頭笑著。

  「奶奶——人家是關心嘛!而且,過幾天就是你的八十大壽,我們特地為你辦了一次大規模的畫展,耿爺爺還托耿叔叔帶了件神秘禮物要送給你,就憑這樣,你可得乖乖地把藥吃了、把身子調理好,才能去看看我們為你辦的一場風光啊!」影蘭真不愧是柳書巖的「愛將」,三言兩語就讓我心甘情願地把藥吞了。

  「十麼時候去法國呀?」我順口問著。

  「大既下禮拜吧!公司還沒正式定案。」

  「你也真是的,明明自己忙得要死,還出主意幫他們那夥人辦畫展,其實生日嘛!  每年都有,沒啥大不了的。」我話雖這樣說,但心裡卻是溫暖的。

  「這可不行!您要害我被爺爺叨念個三天三夜不成啊!累一點總比被爺爺轟炸要好,嘻——季奶奶,您有沒有被我爺爺的深情打動呀——」

  「你呀!上天到晚盡想把我跟你爺爺湊成堆,同你那書縵姑婆是一個樣——我不禁又回想起當年上海的柳書巖,而眼前的這小女娃說起來,還與書縵有幾分神似的地方,這也或許是我對她疼愛有加的另一個因素吧!

  送走了影蘭,我又一個人躲進書房,順手翻尋著打發時間的文章,自二十年前退休後,我的日子在平淡中又加了「無味」的苦澀了。

  「咳咳咳——」我又咳了幾次。

  坐在前年影蘭送我的歐式躺椅上,順勢地翻開了我手中隨手拿來的書本,一看,又是這冊西洋詩選。

  不知怎麼一回事,我總愛在生病脆弱的時刻,想起這西洋詩選中比利時詩人梅特林克的一篇作品——

  假如有一天他回來了,我該對他怎麼講?

  就說我一直在等他,為了他我大病一場。

  ……

  假如他問起你在哪裡,我又該怎樣回答?

  把我的金戒指拿給他,不必再做什麼回答。

  假如他一定要知道,為什麼屋子裡沒有人?

  指給他看,那熄滅的燈,還有那敞開的門。

  假如他還要問,問起你臨終時刻的表情?

  跟他說,我面帶笑容,因為我怕他傷心……

  這有點像是交代遺言,但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呢?

  自從四十年前見到穆穎的那次以後,這些年來,一種似有若無、隱隱約約的渴望總會在午夜夢迴時湧上了我的心底,我不得不承認,我多麼盼望穆穎有一天能擺脫恩義的羈絆,飛來與我相聚。

  我一天、一天地等著,等到烏絲變白髮、等到生命逐漸消褪,就算在我幾次病重之時,這個火苗也始終沒有熄滅,我一直等著見他最後一面。

  「鈴——」刺耳的電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喂——季雪凝——」我拿起話筒說著。

  「雪凝啊!我是耿肅——」

  「耿肅!哎呀!真難得。」耿肅在大陸淪陷的前一年,就與芳燕到美國求發展了,短短幾年光景,他就在美國的商業插畫界打下了基礎,算是當時最搶手的人才之一。

  「你季雪凝的八十大壽,說什麼我也不敢忘,否則芳燕在地底下一定還會跳起來罵我呢!」耿肅的玩笑話帶點淒涼,自從十年前芳燕去世了以後,他也成了孤家寡人了,還好他是子孫滿堂,才能陪他度過那段傷心的日子。

  「老傢伙,怎麼樣?!聽說你送了份神秘禮物給我!」

  「何止神秘!簡直教人大吃一驚。」

  「先透露一下吧!我很好奇。」

  「我只能說——是幅畫,可是我費盡唇舌才說服人家借給我的——」

  「借?!你把借來的畫拿來送我?」這老傢伙是不是有點老人癡呆症了。

  「沒辦法嘛!因為太特別了,那位畫家本來是怎樣都不肯借的,直到我把你年輕的照片拿給他看——」

  「耿肅——你病了嗎?幹嘛拿我的照片去買畫——不,去借畫——」我皺著眉,有些擔心。

  「因為那個人畫的少女跟你年輕時一模一樣——」

  「真的?!」我想,一定是耿肅眼花了。

  「還有,等你看過那畫就要歸還人家了,那畫家說那幅畫其實尚未修改完整——」

  「什麼?!」這我又是一愣,「那——就別這麼麻煩啦!你的心意我知道就成了。」

  「不麻煩!反正那位畫家過些日子就要來台灣看看,到時候我把你的地址給他,叫他直接去向你拿畫不就行了,說不定你們還可以討論討論呢!」

  掛了耿肅的電話,我的心裡頓時七上八下,自從芳燕去世後,耿肅就因傷心過度,患了嚴重的憂鬱症數度進出醫院,本以為這些年已經漸有起色了,沒料到——哎!

  不過,我倒是很好奇那幅連畫都沒畫完的人物肖像。

  這天,台北下著一場難得一見的滂沱大雨。

  對我這八十歲的壽星,不知道是祝福還是抗議?!

  「唉呀!你可是來了,這麼大的雨,我怕你頂著虛弱的身子,又攔不到車。」書巖拍拍我身上的雨滴,嘮嘮叨叨地念個沒停。

  「影蘭呢?」我四下看了看。

  「她人不舒服,先回去睡覺了。」

  「季老師,快進來看哪——」一群學生跑了過來,拉著我進入這為我暖壽辦的書畫展。

  一種進入時光隧道的恍惚霎時湧現,聽入耳的是三0  年代的流行音樂,映入眼簾的是當年上海的華麗顏面,一幅幅的上海風景畫、人物生活畫在在都教我忍不住熱淚盈眶、感動滿面。

  「謝謝大家——」我拭著淚,有些哽咽。

  「耿至剛——」書巖叫嚷著,「你老爹不是托你帶份神秘禮物來嗎?快送上來,別賣關子吧!」

  「在這兒——」他們一字排開,而廊的盡頭就看到一個蓋著布幔的畫架。

  「送畫架有啥稀奇的?!」書巖不以為然。

  「不是畫架,是畫架上的畫啦」耿至剛笑著。

  「是耿肅的裸體畫嗎?」書巖淘氣地瞎說著。

  「哈哈哈——」全場笑岔了氣。

  「來吧!謎題揭曉——」話一說完,耿至剛就手一掀,一幅畫法飄逸、畫工細緻的少女畫像就大剌剌地呈現在大家的眼前。

  水晶薔薇?!穆穎曾經為我描繪的「水晶薔薇」?!一幅在烽火中化為灰燼的「水晶薔薇」?!

  「哇——好唯美的情境呀!晶瑩的用玫瑰花來襯托少女的熱情與純真——」

  「這對季老師有特別的意義嗎?」

  「不可能、不可能——」我臉色發白地喃喃自語。

  「怎麼會這樣?季老師你不舒服嗎?是這幅畫——」大家突然間安靜下來,猜想著我與這幅畫的關聯。

  「這畫中的少女是年輕時候的季老師——」書巖一眼就看出來了,「想不到耿肅的功力這麼好——」

  「這不是我爸畫的——」耿至剛開了口,「這是他在美國最近一次的新畫家交流聯展中看到的,他自己也當場嚇了一跳,他還跑去問那畫家是不是認識季老師呢!結果人家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怎麼會這麼巧呢?」書巖此刻才覺得奇怪。

  「是啊!我還聽我爸說,只有一個人會把季老師擬作薔薇,可是那個人十三年前就死了——」

  他說的可是穆穎?!我頓時心口收緊。

  「耿至剛,把話說清楚,耿肅說誰死了?!」我拉著耿至剛的手臂,急切又虛弱地問著。「這事已經有十三年了,記得那一天,我爸和我媽在報紙上看到一篇訃問以後,他們整整難過了一個多月,尤其是我媽,每每一談到這件事,她都會流眼淚,直說穆穎真是癡情,竟然終身未娶,連送終的子媳都沒半個——」

  穆穎終身未娶?!他當真堅持著對我的承諾——我是他唯一的新娘,不論今世或來生。

  「那——阮菁呢?」我自問著。

  「阮小姐啊!是她處理穆穎的身後事,聽我爹參加葬禮回來後講,那位阮小姐哭得呼天搶地,直罵穆穎無情,直說她用盡心思、不惜賠上自己兩條腿來留住他,沒想到全都一場空——」

  「耿肅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渾身發寒。

  「怕你受不起這打擊吧!」書巖扶著我,安慰我。

  穆穎走了!那我活下來的唯一理由都沒有了!

  連今世見他一面的渴望都落空了!

  告訴我,我還在這裡做什麼?!

  一股千年的疲倦湧向了我,也好!該好好地睡一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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