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天色已接近暗沈,我穿越了前庭,前腳才一踏進客廳,就被一陣嚷嚷當頭淋了下去。
「你今天一整天都野到哪兒去啦?」老爹吹鬍子瞪眼地吼住了我。
「沒有啊!只是去曉茵家玩 」我慣用的藉口。
「胡說八道!曉茵剛剛才搖過電話問你在不在,哼!想蒙我也不費些心思找其他理由。」老爹明知道我的底細,卻又喜歡問東扯西。
「爹——」我撒嬌地跑過去,扶了他坐下沙發,說:「我已經長大,有能力照顧自己了,求求你別這麼不放心,別人見了會笑話我的。」
「笑話?!」老爹今天鐵是吞了炸藥,又是滿瞼怒容說著:「要是我就這麼放任你同姓俞的那夥人胡鬧,那才讓人笑話我這堂堂的天津市教育局副局長,竟連自己的女兒都沒教好,一天到晚學人家鬧學運、搞遊行,你要我這老臉擱哪兒呀?!女兒。」
「爹,告訴過你幾百遍了,我前些次參加的活動純粹是被同學拖去湊湊熱鬧、壯壯聲勢,再說,俞善謙他們『中國青年愛國學社』辦的活動可是理直氣壯、條條有理——」
「這群嘴上無毛的小伙子懂個屁呀!」
「不准說粗話,有損您老人家的地位。」我趕緊陪些笑臉再扮些鬼臉。
「哎——」爹歎口長氣,又莫可奈何地搖著頭,說:「都怪你娘早逝,而我又忙於公務,你哥哥又放洋在外,在疏於管教下才使你今兒個沒半點女孩樣兒,看看人家曉茵,端莊嫻淑又溫柔得體,不像你,個性大刺剌地沒個忌諱,又凡事喜歡強出頭——對了,你今天究竟有沒有到姓俞的那個社團去?」老爹終於繞回重點了。
「沒有——」我挽著爹的手,肯定的說,「上午我是去圖書館找資料,準備報考幾所大學美術系,而下午,則是到月眉湖練素描,放心吧!最近我可忙得很,沒時間去做您擔心的事。」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父親這一聽,頓時鬆口氣咧著嘴,慈愛地對我笑著,「怎麼?!決定考美術系啦!」
「嗯——」我點了頭,有些擔心地問著:「爹,您不反對吧!」
這話問得也是多此一舉,因為我爹向來是作風開明,尤其他本身位居教育單位,對減少文盲的推行不遺餘力,更何況是難能可貴的大學教育,只不過前陣子他曾多方暗示我,北平師範大學的中文系挺有名氣的,其實我爹那一肚子主意早就被我看得徹底。
說穿了,不就是希望藉由中文系裡古典、浪漫的詩詞把我變成個溫柔含蓄的女性。
「要是全中國女性都一個樣兒,那多無趣啊!爹,想想這世上有幾個季雪凝哪?!這麼特殊的美人就剛好是您女兒,唉呀!說有多幸運是吧!」我曾經三番四次地灌輸我爹這等思想,當然,他老把它當廢話,根本不搭理。
而今日,太陽卻打西邊出來——
「罷了、罷了——」爹搖搖頭,說:「你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及打算,爹只能告訴你,不管日後發生任何困難,這個家永遠會助你度過難關,所以,千萬不要強自隱忍、自己承擔——」爹滿是憐愛的眼光,撫著我的頭說,「雪丫頭,你永遠是爹的心肝寶貝。」
爹的這番話,聽得我一晚上激動不已,自小到大,爹從來沒這般的感情流露,而我也習慣了他那半嘮叨半嚴厲的關心,或許他已意識到我即將步入人生另一階段的成長,難免心中感觸萬千。
但,爹太庸人自擾了!雖然我個性好動,但卻始終沒有到外地求學的念頭,因此,我早就打算以天津南開大學為我志願上的第一目標。
隔日清晨,我就讓仇曉茵催魂似的電話給催出了門,一路連跑帶滾似地來到她的家門,其實不遠,只隔著三條街。
「又是哪盆花凋零啦?!大清早這副苦惱相。」一進她房門,我劈頭就這句,以往我總是這麼數落曉茵那氾濫成災的多愁善感。
「雪凝——」她抬起頭,一雙清澈的明眸竟成了兩顆紅柿子,「我昨天同善謙吵架了,他 他不要我了。」
「什麼?!」我真的嚇了一跳,掏掏耳朵、拍拍後腦勺,確定自已沒有聽錯,「不會吧!」我不相信。
「連你也這樣說——」曉茵懊惱地坐在床沿,拭著淚說:「你跟趙醒仁全站在善謙那一邊,有啥事也不同我說,虧我和你有十幾年的交情——」她哽咽地說不下去。
「究竟發生什麼事?」由曉茵的神情中,我就知道大事不妙,趕緊湊上前去,問個仔細。
「俞善謙對我根本沒有心。」她神色慼慼。
「怎麼可能!鐵是你閒著沒事,胡思亂想。」我說。
「以前我也總認為是自己多心,可是——可是昨天是他自己親口告訴我的。」曉茵的聲音有些顫抖。
「是氣話吧!有誰吵架不說氣話的 」我抵死不信。
俞善謙,我太清楚了,全校清秀佳人不少,可是他全沒看在眼裡,為此,我常被其他社團的女同學當成巴結對象,不就是巴望能透過我「樂善好施」、「慷慨大方」的弱點替她們穿針引線。
而最後,還是「肥水不落外人田」,把俞善謙留給了自家姊妹,當然,我為此也免不了一頓抱怨與白眼。
所以,要說俞善謙變心?!哼!天要下紅雨。
「欲將紅顏擬水仙,猶勝三分在眉間。」曉茵緩緩地由口中吐出這句。
這是俞善謙在我為曉茵畫的素描肖像旁題的詞,當時,我和趙醒仁在一側直說肉麻噁心,而曉茵則羞紅了臉不說一語。那次,該說是他們第一次表明心跡吧!
「是嘛!你是他的水仙,他挑明說的。」我試圖安撫著曉茵,」這開不是隨便說說的,像你要他也替我引花為喻,他晃著腦袋想半天,還不是一句『無從比擬』,放心,你這朵水仙可是千嬌百媚,萬人爭取呢!」
「可惜他愛的不是水仙。」曉茵的口氣相當肯定,「否則他不會寧可去『中愛社』開會,也不願到我家同我爹娘見個面。」中愛社,就是「中國青年愛國學社」。
原來是這檔事!我有些眉目了。
「曉茵,你也知道善謙本來就不是個等閒之輩,在學校也是幾個社團活動忙成一氣,當初你欣賞的不就是他這股能耐與幹勁兒嗎?」我有些氣惱曉茵的小家子氣。
「可是——都快畢業了,他又打算進大學,所以我希望他能給我一些安心的話,但,他沒有,這陣子他老往中愛社跑,整天不見個人影,昨天我就按捺不住地前去找他,想給他個驚喜,誰知他不但沒半點歡迎,還三言兩語地把我打發出去——」這一說,又是鼻涕眼淚不停。
「要不,我陪你去問個仔細,省得你在此盡往牛角尖鑽去。」說罷,我順勢起了身,拉著曉茵的手。
「不去,我才不要去自取其辱。」她扯回手說著。
」這可是你說的喔!那我要走了——」我唬著。
「雪凝,你就不管我——」曉茵提高聲音說著。
看吧!明明一肚子苦水,還惺惺作態!自小到大,曉茵只要一開口,我季雪凝便看入她腸子底了。
我不語,只看著她,等她的「吩咐」。
「能不能——」她吞吞吐吐的,「能不能請你替我探探,順便教訓教訓——」
「然後要他親自向你道歉,再賠束水仙花是不是?!」我插著嘴,卻明白道出曉茵的心意。
「好不好嘛?!」她請求的眼光。
「你一道去嘛!頂多在外頭等著——」我一向避免和俞善謙單獨見面,或許是心虛於內心中對他的感情,也或許是避瓜田李下的譏嫌,雖然曉茵不在意,但,我再思想開放也懂得這個分際。
「那我多沒面子啊,再說,醒仁已經答應陪我去百貨公司挑禮服,眼看著畢業晚會在即,我卻被善謙氣得沒心思去買東西,要不是昨天醒仁好說歹說地哄著我,壓根兒我都沒想起這件事情。」這席話,足見曉茵的天真與單純,方才哭成這般的事,卻在轉身間比不上一套晚禮服。
這等個性,是好!像雷雨,下下就停,像孩子,哄哄就行。
領了曉茵的「旨」,我再無奈也得直往「中愛社」的集會處奔去。這社團是由老師許振強在九一八事變後創辦的,短短的幾年中,辦過了大小無數的愛國活動,但因為前幾次的大型「抗日請願示威」大遊行與中央的政策有些出入,因此被學校撤消了這個頗富聲名的社團資格,為此許振強老師只得由地上轉入地下,把社團由學校帶進了他家,繼續進行著活動的籌備事宜。
當然,來自東北的俞善謙是他們的重要幹部之一。
黃包車才來到巷口,就見前方三五人口若懸河地邊走邊說著,因熱忱而散發在臉上的光芒,令人眼睛為之一亮,而俞善謙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