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我又是哪根筋不對勁了,竟學起柳書饅的善感多情。
「只恐黃浦油輪舟,載不動,你的愁。」誰家多事?!竟偷聽我的話,還取笑地接了詞。
我又羞又氣惱地猛然一回頭——
「是你?!」我瞪著銅鈴般大的眼睛。
他也做出誇大的驚愕表情,像是回應著我的詫異,「有沒有人告訴你,你那雙大眼睛很具殺傷力!」
「原來你也會說笑話?!」我半嘲諷半讚許地說著。
穆穎笑了,燦爛地像個孩子,「我說的是實話,不是笑話。」
「你怎麼會在這兒?路過?」我問著。
他搖了頭,說:「我早在一旁把你這丫頭看了好些時候了,不過,我手邊沒有紙筆,沒把你臉上難得一見的溫柔給畫下來。」他分明就是提醒我月眉湖畔的那一景。
「你——」我有些尷尬,「你怎麼會知道?!我是很小心的。」
「別忘了,我是畫家,我也做過同樣的事情,只是,成為你畫中的主題我覺得受寵若驚。」
「看來,是我有眼無珠,不識得鼎鼎大名的穆穎。」我又想起昨天心裡的那股氣。
「你是在生氣嗎?」他一副無辜的表情。
「不——」我沒好氣地笑著,「你幫過我的忙,救過我的命,我感激都來不及,哪敢生氣?!何況我是啥東西,憑何條件要你這大畫家委屈自己來同我結識!」
「原來你是在怪我沒告訴你我的身份?!」不知是真或是假,他一副才恍然明白的模樣。
「不敢!」我正是氣憤這一點,只是口是心非。
「你又沒問我,我總不能唐突地指著那幅畫,說你心目中的偶像就是我,況且,我想聽聽一份出自真心的批評。」
「你就是告訴我一切,我對你的畫還是一字不假、半句不漏地痛批到底。」
「痛批?!」他笑了笑,說:「不是吧!我從你眼中是看到無比的興奮與光芒——」
「亂講——」我頓時耳根發燙,「我只是——只是——」
「我只是怕你口中的『木叔叔』壞了穆穎在你心中的形象——」他嚴肅的神情下可隱見一絲溫柔,「也不知怎麼回事,我很在乎你的看法——」
「為什麼?!」我順口問著。
「為什麼?!」他皺著眉,一副莫名所以的表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和他就這樣相互凝望,然後再相視而笑,一切彆扭全在其中化解於無形。
「我還是喜歡這副打扮的你——」我想到了那天西餐廳門前的偶遇,便毫無思索地脫口而出。
「我知道——」他太過認真的眼光令我為之一顫,「那天,我從你的眼睛裡就知道了。」
「你的女朋友很溫柔大方——」我突然問想探探他。
「嗯——」他的五官瞬間冷硬起來,我似乎看到他眼中淡淡、淺淺的陰霾。
「雪凝——」不遠處傳來一陣呼喚。
「穆教授你也在這兒?!」柳書巖驚訝地看著穆穎。
「今天天氣不錯,散散步運動運動。」他回答著,「我還有事,先走了。」說罷,便頷個首大步離去。
說實話,我討厭他那副冷漠疏離、事不關己的面具。
「聽你班上人說,你對穆教授成見頗深——」回家路上,書巖關心地問著。
「沒事了,只是誤會。」我輕描淡寫著。
「那就好,可不要為此小事誤了你的學習。」書巖的長處就是不多問,凡事點到為止。
回到了柳家,用過晚飯後我便回到了房裡,不知不覺地翻起了速寫本,試圖挑出我內心的起伏不定。
翻到了那頁——月眉湖畔,楊柳樹下的穆穎,這一頁再也翻不過去。
「就是這裡!」我告訴著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是這裡!也不可以是這裡!我努力地在內心重複著這幾句。
「是崇拜的心理,是欣賞的錯覺轉移!」我對著素描下的穆穎,不斷地喃喃自語。
「雪凝、雪凝、季雪凝——」不知何時,書鏝已經走到我身旁。
碰地一聲,速寫本自我手中掉落在地。
「哎呀!」我叫了一聲,慌忙地彎下腰拾起本子,「幹嘛吼這般大聲!嚇人好玩嗎?」
「小姐,你可冤枉我了,明明是你心不在焉,還怪我?!」書縵端了碗盅,擱在我面前的桌上。
「這是什麼?」我問著。
「反正是大補湯,不錯的!」
我搖著手,皺著眉,說:「你明知道我從不喝這些勞什子束西!」
「我知道啊!不過,這是我哥的吩咐,身為妹子的我只得照辦。」書縵聳聳肩,晃著頭,卻不經意地瞄到了我抱在懷中的畫冊。
「這是什麼寶貝?!」她突然間一把搶了過去。
「不要——」我才正要出手阻攔。
「就是他,是不是?!」她看著畫中的穆穎,神情奇特地喃喃自語。
「怎麼?!看到美男子就情不自禁啦!」我故作鎮定地笑說著,順便拿回本子收到抽屜裡去。
「哈哈——」書饅瞄著我,說:「心動的是你,不是我,再說要比美男子,他還比不上我家的柳書巖呢!」
「柳書縵——」我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
「算了算了!我累了一整天,不想再同你抬槓了!」
「怎麼?!找到事做了?」我實在弄不懂,十七年來一向嬌生慣養的她,怎麼會突然有找工作的念頭?!而且還不准柳家人運用關係插手干涉。
「別提了——」她一副懊惱相,「這時代重男輕女的觀念牢不可破,不相信女子也能有商場上的真本領。」
接下來,就輪到我為此一番的「慷慨激昂」,「沒關係,有努力就會有改進,或許在民國五十年後就會有番轉機,」我最後安慰地對她說著。
「轉機?!」書縵翻了下白眼,「如牛步前進哪!在我那未來的年代裡,還有歧視女性的單身條款哪!」
「什麼款?!」我聽得滿頭霧水。
「呵——」她捂著口,打個呵欠,說:「不說了,我要回去養精蓄銳,明天再重新整裝出發。」
「去去去——」我笑著把她推出房門。
「哎!我被困在這年代裡,你卻被困在木頭圍成的情關裡面。」我想,書饅一定是累壞了,才會邊走邊發著牢騷,而且還是沒頭沒腦,沒啥道理的牢騷。
關了燈、合了眼,對於明天我竟升起了迫不及待的喜悅,不要問我為什麼,因為我還沒有勇氣去將答案揭曉。
第五章
清晨的一場大雨,把天空洗刷得更乾淨透明,走在花木扶疏、綠草如茵的校園中,一呼吸,就是滿滿沁人心脾的植物香郁,舒服得令我無來由地輕笑幾聲。
「什麼事這麼開心?」穆穎就站在離我不到幾公尺處的花園裡。
「是你!」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了起來。
「一大早就有課嗎?」他向我緩緩地走近。
「沒有,今天只等著下午你的素描課——」我露出笑意又說:「只是你昨天的一席話對姬芳燕起了很大的信心,所以她拜託我在上課前教教一些技巧讓她準備準備。」
「你對朋友一向如此熱心——」他的口吻流露著讚許,他的目光卻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知道,他想起了當日在天津時,我幾乎不顧安危地護著俞善謙的那一景,但他,不多問一句,想必怕是勾起我傷心的回憶。
「是啊!同我做朋友可是種福氣。」我俏皮地回了這一句,是不是另有他意,其實也心知肚明。
「不過 同我做師生可得有相當的忍耐力。」他又擺出老學究的模樣。
哼!誰領教誰還說不定呢!我心裡想著。
「你大清早就在這兒幹嘛?賞花?!」我轉個話題。
他笑而不語,只是沿著竹籬走進這片花海裡,而我,也適意自然地跟上前去。
「一個好畫家必須有顆敏感的心,要能嗅出萬事萬物所代表的精神意義,一個空有絕妙技法卻沒有投入感情的人,充其量只是畫匠而已。」
「所以你認為耿肅天分不足?!」我順口就問了。
「你喜歡哪一種花?」他顯然規避我的問題,不過也對,身為老師,在尚未盡心教導前是不能去否定學生的一切,為此,我對他更多份敬佩。
「花?!」我環視著眼前的美麗花叢,搖搖頭,笑著說:「以前在天津時,我只知曉水仙花,來到了上海,又認得何謂高雅的蘭花,我是無所謂喜不喜歡,不過有一點倒可確信的是 男人遇上這兩種花都會情不自禁。」
「哈哈哈——」他笑得瞇起了眼睛,「有沒有人把你引花為喻?」
「沒有,這對他們而言是個難題——」我沮喪地嘲笑自己。
「這不像你說的話。」
「女孩子多少難免有虛榮心嘛!」
「這樣啊——」他收起了笑,正經八百地朝我臉上望個不停:「要不要我行行善,滿足一下你的虛榮心。」
「真的?!」我不相信不擅表露感情的他,也會有這招臨時起意,真是機不可失,於是我急切地說:「好啊!好啊!不過,我不要你隨意胡謅,我要你以一位畫家的觀察力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