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軟弱,但不天真,他知道門戶高低和分別。當年他就是誤交紈褲子弟,妄以為自己能跟他們同等,誰知人家只把他當戲弄取笑的對象,甚至使計把他的雲來客棧據為己有。
他知道,不是所有富貴之人都是混蛋,好似他們穆家的大恩人——四龍堡大當家,就是他打從心裡敬重的人物,但他認為做人最少該有自知之明,要瞭解出身卑微的,永遠配不上跟人家平起平坐。
「他才不是我的朋友!」穆安翎想起那個令人想忘也忘不了的男人,連忙急急否認。「我跟他今天才第一次見面,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既然不是朋友,那你為何要請客?」穆掌櫃對女兒稍微激動的反應感到些許好奇。
「我沒有請他,他自己付錢的!」只是銀兩還在她這裡,沒放到帳房去而已。
「是不是你做了什麼事,得罪了人家?」
她閉起嘴巴,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所以我才反對你去出幫忙。」穆掌櫃歎一口氣。「那客倌不知道你是個姑娘家吧?」
把她當成男的,最少不會打她的主意,日後假如他再來鬧事,用錢打發也好、找官府評理也好,最少不會傷害女兒。
「應該不知道吧?」該說她偽裝得太唯妙唯肖,還是他沒有她想像中敏銳?
「那就好。小安,不是我喜歡說你,只是凡事要小心,別老把事情搞砸、惹禍上身,雲來客棧可不能再受第二次打擊了。」
「女兒知道了!」她慚愧地點頭,心思卻落到她心裡第二重要的恩人身上。
他們雲來客棧可不能再受第二次打擊,因為世上恐怕再沒有第二個大當家。對她來說,他就好像神祇一樣,充滿威嚴卻好善樂施,是個不可多得的大好人。
她一直都很想親眼見他一面,親自向恩人道謝,順便證實他是否如傳聞一樣英明神武。所以每年匯報時,她都「盧」爹帶她一同到四龍堡,讓她偷偷看他一眼,可是爹都不許。
恩人看不到,卻偏偏讓她遇上今天那個男人!
第一眼看到他,她就覺得他的氣勢大概能跟恩人相比,而且他是她見過的男人中長得最英氣,不似別的美男子般娘娘腔,對他印象挺好的,可是他卻是愛挑三揀四的大冰塊,害她對他……真是又愛又恨啊。
可惜,真是可惜!難道除了大當家外,再也沒有完美的人了?
☆☆☆☆☆☆☆☆☆☆ ☆☆☆☆☆☆☆☆☆☆
「爺,你終於來了!我還怕爺是否忘了要跟布行管事舉行閉門會議呢!」一直在湖邊渡頭等候的秦一平,甫見到高大顯眼的赫連昀,便急得跑上前迎向他。
「我哪會忘了正事?」赫連昀滿不在乎地瞄了秦一平一眼,意指他太大驚小怪了。
「我的好主子,我哪知道事情會不會臨時有變?爺今早跟我說要先到雲來客棧看看,我就很意外,你這一去就快一個時辰,早就過了午飯時候,畫舫上的管事們都在為爺著急呢!」
「一個時辰?」有這麼久嗎?比他預計的時間多了一倍。看來是那個叫小安的人讓他破例了,可是……他覺得她值得讓他花時間。
「對。」秦一平跟著他步上船板。「爺看到穆掌櫃了嗎?他什麼時候啟程去福州物色新客棧地點?」
「我沒看見穆掌櫃。」倒見了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代掌櫃。
「沒看見?那爺還去了那麼久?」秦一平的驚呼惹來赫連昀不悅的目光。自知語氣太過誇張,亦不想讓主子覺得自己管太多,秦一平只好解釋道:「我只是擔心爺有沒有出事。」
「你是不是太久沒看我練武,忘了我會武功?」赫連昀淡淡地提醒貼身侍從。
秦一平吞了口口水。對,主子不單會武功,而且還媲美紫禁城的大內高手。那他究竟在擔心什麼?因為主子看來有些反常……一定是這樣!
「一平,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買下雲來客棧嗎?」此刻,赫連昀眼眸裡少有地隱隱流轉著過去的片段。
「同情心作祟吧?」主子面冷心暖,會對落難者出手相助,並不奇怪。
赫連昀無視畫舫內眾人的行禮,迅速在主位上坐下,而跟在身後的秦一平馬上宣佈會議開始。
布行的管事們紛紛照順序向赫連昀報告,赫連昀全心投入公務,霎時忘記想跟秦一平談及的那段往事……
☆☆☆☆☆☆☆☆☆☆ ☆☆☆☆☆☆☆☆☆☆
年約十九的赫連昀早就開始經商,皇上甚至安排他在一家官辦的鑄鐵處出任監史,從中學習。
這一天,在城內最熱鬧、人潮熙來攘往的安匡大街上,各種小攤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落。赫連昀如常地走在大街上,往鑄鐵處而去,途經一間被很多人包圍的客棧。
這客棧的匾額昨天還寫著「雲來客棧」,但今天已經改為「招財客棧」了。這種變遷對赫連昀來說見怪不怪,甚至是很正常的事,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對商行來說也一樣。
他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回到鑄鐵處。
「還給我!還給我!」後院傳來陌生但軟軟甜甜的孩童聲音,引起他的注意,他尋聲而去。
一到後院,他見到幾個鑄鐵工人的孩子,以及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小女孩。
他愣愣地看著笑得比春天燦爛的小人兒,追著一個手拿布袋的男孩,還向他伸手討布袋。
男孩臉上儘是戲弄的笑意,很明顯,他不打算將小玩意還給小女孩,而小女孩卻懵然不知,還以為人家跟她鬧著玩。
「你們在做什麼?」赫連昀看不下去,冷冷地低喝。
「我們在玩啊,關你什麼事!」男孩們不認得他是什麼人,一點畏懼也沒有。「你是誰?」
「我是誰跟你們沒關係。」真是沒家教的野孩子,連面對一個比他們年長的人都不怕?「你們為何要欺負這小女孩?」
「你可不要亂冤枉人,我們哪有欺負她?就算有,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對不對?」說完,眾男孩們大笑起來。
小女孩聽見了,晶瑩的眸子裡水光盈動,怯怯地對赫連昀說:「不是這樣的,我在這裡等爹,看見他們在玩遊戲,所以想一起玩!」
「不要怕,大哥哥幫你。」說完,他看著男孩命令道:「我是這裡的監史,快點將東西還給她!」
一聽見他是監史,還算懂事的男孩嚇得將布袋拋回她身上,更不忘補上一句:「哼,你家客棧都被人騙走了,以後也不會有人跟你玩了!」然後便跑走了。
小女孩撿起自己的小玩具,也不怕生,眼珠子好奇地朝他瞅啊瞅的。
「大哥哥好厲害,監史是什麼東西?」
「能讓別人聽自己說話的東西。」反正說了她也不明白。
她聽後馬上緊緊抱著他的腿。「那大哥哥去叫人把我家還來好嗎?我只有爹,我不想搬家,我要我家客棧!」說到最後,她伏在他身上哭了出來。
他手足無措地看著她。「要做什麼,你才不哭?」他七手八腳地輕拍她的背安撫她,想哄她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可以眉頭一動不動,面不改色置人於死地,可現在他不知道要做什麼,才能讓這女娃停止哭泣。
「我想回家!」聽見他似乎會幫她,她含淚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赫連昀著迷地注視著她如雨後天空般純淨的笑容,冷傲的心突然如擂鼓般不受控制的狂跳不已。
純淨的笑容,是他早就失去卻很想擁有的東西。不知為什麼,他就是想達成這笑容主人的願望。
這時,從門口傳來小女孩熟得不能再熟的叫喚聲。
「爹爹,抱抱!」她歡喜地從他身上跳下,直朝親爹奔去。
懷裡頓時失去溫度,心也好像空了,赫連昀怔怔地看著她向一個男人跑去,嘴角泛起一朵苦澀的笑。
「爹爹,我把衣服弄髒了,對不起!」她的手緊緊攥著自己的衣擺,小小的頭顱埋在男人胸前,聲音帶著哭腔。
「怎麼,有人欺負你嗎?」男人皺眉。
「這位大叔,不礙事,我剛好路過,打發了欺負她的人。」說打發,不如說恐嚇比較適合。
「是大哥哥幫了我,他是大好人!」她童言童語地讚美,向男人撒嬌道:「爹爹,我們快回家好不好?為什麼我們這幾天都不能回去?」
男人心酸地道:「翎兒,我們的家被搶走了,以後再也回不去了!你乖一點,跟爹爹去找個新家好不好?」他來鑄鐵處就是向一些熟人打聽能落腳的地方。
「不要,我要留在這兒,我要回家!」她緊緊地擁著父親,低低叫道。「我不要走,這裡有很多很多人陪我玩,也有很多叔叔給我糖!我不要走!」
赫連昀看了,心裡對這小女孩萬分憐惜。他很清楚無家可歸的慘境,也同情看來良善的男人被搶去家園的彷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