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他看到消防隊員自屋內抬出兩具焦黑蜷曲的屍體。雖然屍體上蒙蓋著白布,他心中卻已清清楚楚的意識到——那是爸和媽。
而年僅五歲的芷凡縮在一位鄰居的懷中。她的臉上表情茫然,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右手的大拇指還放在口中不停地吸吮……
「你在想什麼?」艾盟突然出聲。
「喔!沒什麼!」於紹倫猛地回過神來,臉色微微黯然。想起她的問題,眉頭又不由自主地顫縮著。
「她是我相依為命的妹妹。」
艾盟萬萬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恰似心中大石頭落地般,她忽然覺得好輕鬆,好輕鬆,極度想呼喊出聲;隨即,她又被自己的思緒震住——為什麼她會有這樣怪異的感覺?
「謝謝你陪我來!」於紹倫用一種暖得膩人的語調說道,字字都含著感激與誠意。
「沒——沒什麼。」艾盟再次臉紅,心中卻泛起一陣陣溫暖的漣漪。
多久了?她有多久沒有這種受人注意的感覺了?冷落、忽視、不在意,她永遠忘不了那些伴隨她成長的孤獨記憶。她唯一的溫暖,是和母親互相依偎。如今,母親也走了,留給她的只剩一個冰冷無意義的名字——宋宇盛。
但是,這一刻,她霎時感到無比溫暖。除了來自他好濃厚的誠意,還有那種被需要的感覺。
林口山區,細雨霏霏。
墓碑上,照片中人兒巧笑倩兮,宛若綻放在盛春的淡粉白櫻,潔淨、典雅,卻又這般易凋……
「淑兒!」韋康森屈膝跪於墓碑前,低聲喊著妻子的名。雖然事發至今,已整整一星期了,他卻依然困陷於自己情感的牢籠中,久久無法自拔。他不能接受尹淑真的已經離開他了。
韋家與尹家雙方人站在淒冷的雨中,莫不唏噓哽咽。哀愁如空氣中的綿綿雨絲,惹得人人鼻酸,無法自己。
「阿森,人死不能復生,你不能這樣一直頹喪下去。淑兒也不要見你這樣,她一定希望你重新振作,好好過你的生活。」韋父終於首先開口。
「是啊!你應該為淑兒好好在你的事業上努力,才有實質的意義。」尹父也忍不住接口。儘管他疼自己的女兒,卻更不願意見到這樣一個建築界的菁英從此一蹶不振,這無疑是建築界的一大損失。
望著尹淑的遺照,她似乎正頻頻點頭,贊成地微笑。是嗎,淑兒?當年他還是個沒沒無聞的小建築師時,總是感到挫折,幾乎想放棄繼續在建築界闖蕩的理想,若非尹淑從旁時時鼓勵,根本不可能有今日的韋康森。怎知,此時他好不容易才稍有名氣,正是揚帆待發之際,她卻撒手西歸了。這一切若非造化弄人,難道上天會有更好的理由?
轉瞬之間,他記起那闖禍的女孩,死神遣來帶走淑兒的使者。反了,全反了,她才是該死的人!
復仇的慾望猶如狂烈焰火,迅速燃燒他狂恨的心。悲憤主宰了他,他一定要她付出代價!
「走吧!」他倏地站起來,宛如壯士赴義般堅決。
「你能想得開是最好不過了,畢竟你才三十歲,未來的路還很長,大嫂在天上一定會保佑你事事順利的。」韋康磊察覺到他有些異樣,企圖用話來安撫其他人的疑惑不安。
但韋康森沒有開口,只給他一記連死神看了都要懼怕的眼神,旋即垂下雙眸。
天夜漸暗,細雨仍然綿密。一行人就此重回台北盆地,除了——
尹淑。
為什麼我的眼前沒有一樣東西是清晰的?它們有影像,卻模糊不堪,難道我的眼睛有問題嗎?頭好痛,好像快裂開了……喔!救命啊!有誰能幫幫我,幫我把腦中那根索命的大槌拿走…芷凡努力想喊出聲,好引來某個人為她把那劇烈的疼痛停止。殊不知她以為的狂喊,不過是如蚊子哼叫般的呻吟。
艾盟耳朵尖得很,一下子就聽到她的叫喚。
「什麼?你說什麼?」她緊張又興奮地問。
醒了,終於醒了。昨天醫生宣佈芷凡已經度過危險期時,艾盟還半信半疑,直覺他宣佈得太早了,因為芷凡自從進了醫院到現在,都未曾睜開雙眼。如今,一切確定了,她要馬上打電話告訴紹倫這個好消息。思緒至此,她的心跳漏跳了一個,因為她已在不知不覺中直呼他的名了。
甩開羞赧,現在可不是臉紅的好時機。她推開椅子,急忙喊醫生,告訴他芷凡醒了。醫師為芷凡仔細檢查過,微笑告訴她:「沒問題了,再休養一個禮拜,病人就可以出院了。」
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呢!芷凡在短暫的呻吟之後,又沉沉睡去,她的臉色不再蒼白如紙,眉頭也稍見舒放。真的,這一刻,世界美好極了。
拿起話筒,她撥向爵士藝廊。
「喂!」一陣甜美可人的聲音傳來。
「喂!我是宋艾盟,紹倫在嗎?」急忙報上自己的名字,她沒發現自己又再度直呼他的名。
「哦!」孟芸知道她是誰,那個陪紹倫哥去醫院的女人。她有什麼權利,這樣紹倫長紹倫短的!紹倫哥根本不認識她!更何況芷凡是自己的好朋友,她這麼做豈不是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孟芸回頭,不甚情願地叫住於紹倫。「紹倫哥,你的電話!」
「抱歉,我接個電話。」於紹倫對攝影前輩們微微屈身。
「沒關係,去吧!」宋宇盛微笑點頭,表示他可以應付。對於自己得意門生的第一次出擊,就能獲得如此漂亮的成績,他可是一點都不訝異。畢竟這個孩子有天分,也夠認真,將來的成就當不只如此。
「孟芸,謝謝你!」
接過孟芸手上的話筒,他轉身面向另一個方向。「喂!我是於紹倫,哪位?」
「芷凡醒了,你快過來看看。醫生說她沒問題了,再一個星期就可以出院……」又來了,艾盟每次只要過度興奮,就會開始喋喋不休。
「真的?好,我馬上過來!」於紹倫懸蕩多日的心,終於能夠放下了。放下話筒,他無聲地告訴自己,感謝天,感謝地,感謝所有在冥冥之中為芷凡努力的力量。「孟芸,芷凡醒了。」他不忘給她一個擁抱,完全是興奮過度所致。
孟芸被於紹倫突如其來的舉動所驚嚇,長到這麼大,除了父親之外,她還不曾被任何男人擁入懷裡過。空白思緒在她腦中停留了萬分之一秒,隨即被那美好的感覺凌駕。他的臂膀堅實強壯,足以捍衛任何惡魔;他的胸膛溫暖安全,是女人靠岸的最佳港灣。在他懷中,孟芸首次嘗到什麼是情慾,那種血液奔竄的悸動,惹得她一身騷熱。
「好啦!我得趕去醫院了。」於紹倫放開她,她完全沒有防備,差點跌坐於地。
「我也去!」孟芸急忙恢復神思,趕緊補上一句。
「不,你留在這兒,我去就行了。」
「紹倫哥——」孟芸開始哀求。不過經由於紹倫的眼神,她知道沒希望了。「好吧,我留下就是了。」
「什麼事?」宋宇盛此時正好結束與同行間的談話,緩步踱至於紹倫身旁。
「芷凡醒了,她沒有危險了。」言辭之間,於紹倫難掩狂喜的表情。
「這太好了。你要去看她嗎?我是說現在。」
「當然!」
「我和你去吧!」愛屋及烏的心理,讓他把芷凡也當女兒般地疼愛。如今女兒度過了危險期,他怎有理由不去看看她!
模糊中,芷凡再度試圖對焦。她努力集中精神,不去管那惱人的頭痛;也許是誠心感動上天,抑或她終於擺脫迷霧,漸漸地,一切都清晰了起來——
潔白的天花板,潔白的牆,潔白的日光燈,潔白的床。眼前所見無一不是潔白的,甚至乾淨得有些駭人。她知道這不是自己的房間,但,這究竟是哪裡呢?
「你又醒了,這真是棒極了!」
耳邊傳來一陣低沉卻暖意十足的女性嗓音,芷凡有些困惑。她從來沒聽過這個聲音,床邊的人是誰?她掙扎著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根本使不上力。
「喔!別動,躺著就好。」
「我在哪?」芷凡發出細微的聲音。
「醫院。」艾盟輕輕為她撥開劉海。「你出了車禍,被送到醫院,因為醫生說你必須留院觀察,所以就住進這兒啦!你昏迷了好幾天了,我們都擔心死了。」
記憶排山倒海而來,車禍前的每一幕都像影片般在她腦海閃過。當時,她看到對方車道開始閃綠燈,心裡急忙要趕去老哥的開幕茶會,完全沒注意到有一輛賓士正要搶黃燈,等到她意識到時,卻已經來不及了。
她結結實實地撞了上去。
難怪現在會頭痛欲裂了。芷凡苦澀地想。但是,起碼一條小命是撿回來了,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她對自己安慰道。可是,還有個問題——
「你是誰?」她又虛軟地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