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盞燈籠忽明忽暗地穿過暗香浮動的梅園,悠悠地進入了那間只有少許光暈的屋子。
提燈的是梅十二,一身黑衣、神秘俊酷的梅十二。
他手裡還拎了只七彩食盒,就這樣一步一步在寒風刺骨的夜裡來到了那扇門前。
「你來了。」裡頭一個沙啞卻不失優雅的聲音響起。
「我來了。」他淡淡地說,嗓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門輕輕一推,在幽靜的屋子裡,一名俊秀蒼白清臞的男子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雪白寬大的袍子如雲似霧地籠罩在他身上,而長袍底下空蕩無一物——原來男子雙腿已失。
但是這仍然掩不住他靈秀動人的神韻和從容爾雅的氣質,他全身上下收拾得一絲不苟、纖塵不染。
「你來看我了。」那俊秀男子眼底浮現了欣慰之色,略顯激動地道:「值此寒夜,你怎知我正渴望一壺好酒,一場好醉?」
一身黑衣的梅十二看起來英挺孤寂又不羈極了,他眼底燃燒著溫暖之色,笑容裡卻有著說不出的倦意。
他點點頭,將食盒裡的梅花酒與兩隻月光杯取出,緩緩在俊秀男子面前坐了下來。
在兩人各自飲了一杯後,他才輕輕地道:「『她』還是沒有出來。」
俊秀男子一怔,臉龐閃過了難以言喻的憂傷與渴望。「也許再等等,『她』一定會來的,我不信她那樣狠心。」
「你傷得她夠深,又如何怪她待你狠心?」他平靜地看著俊秀男子。「有時殘忍是一種保護自己最好的方法。」
「你應該站在我這邊!」俊秀男子忍不住慍惱道。
「我終於走到了最後一步棋,最後的非常手段——」他的胸口因為緊繃而揪疼起來,想起他注定要傷害那一個最天真最無邪的小女人,「我成親了。但是婚事鬧得沸沸揚揚,『她』還是沒有出現。」
俊秀男子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他失去冷靜地叫了起來,「不!不會的!」
梅十二憐惜而悲哀地望著受到慘重打擊的他,低沉沙啞地道:「她的確杳無音訊,消失在茫茫人海裡……我這些年來派出去搜尋的人馬何止上千人,但她安心要離開你,天下這麼大,你一生一世也找不到她!」
「不……不會的。」俊秀男子痛楚地摀住臉龐,渾身輕顫了起來。「不會的……她愛我,愛得勝過她自己的生命,她不可能忍心永遠不再見到我。」
「三年前,背叛她的人是你。」梅十二瞇起雙眼,不忍之中也夾帶著隱藏不住的怒氣。「記得嗎?她親眼見到你和紅袖招的花魁如月在床上廝混。」
「那只是一夜風流,只是……」俊秀男子啞然無聲了。
「逢場作戲。」他冷冷地替他說完。
他已經聽過無數次了——只是逢場作戲,只是春風一度,只是玩玩罷了,別那麼認真,別那麼嚴肅嘛!
他從來就搞不懂這一切有什麼樂趣可言。
「你不要再說了,我現在已經嘗到了失去她的巨大痛苦,我已經身在地獄裡。」俊秀男子哀痛地大吼,抓過酒壺仰頭灌了起來。
醉吧!醉吧!清醒的時候比酒醉後要難挨太多了,就算今晚不醉也是心碎,他寧可醉過一夜又一夜……
梅十二奪下他手上的酒壺,震怒地斥道:「你還想逃避自己多久?男子漠大丈夫,做得出就要承擔得起,借酒澆愁能改變歷史,改變事實嗎?」
「讓我喝……」俊秀男子緊緊抓住他的手腕,強烈顫抖。「現在我除了大醉之外,還有什麼好做的?」
「你可以。」他厲聲道:「首先就是從這個自己封閉的墳墓走出去,你還活著,你還有自己,有我……和整個梅花莊。唯有站起來,勇敢面對自己的人生,才會有尋回真愛的一天。」
俊秀男子怔怔地看著他,眼底透著顫抖和畏縮。「你不明白,我已經是……是一個廢人了。」
「身體障礙只是表象,只要你的心沒有荒廢,一切都來得及。」他熱切地握緊了他的手。
「我不知道……我要好好想一想……」俊秀男子又退縮了,他遲疑緩慢地搖了搖頭,臉色蒼白地扶著木輪椅往後退。
梅十二頹然地盯著他,眼神變得異常疲倦。
究竟要到什麼時候,他才能真正幫助他自黑暗深淵中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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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聲無息地回到了新房裡,滿頭滿肩的雪花還及不上他臉上的滄桑與疲憊。
他輕輕地吹熄了燈籠,揉了揉眉心,正想換下這一身黑衣,璞娘的聲音溫和地響起
「外頭很冷,對不對?」
他微微一震,機警而防備地轉過身來。
她披散著長長青絲,僅著小小的粉紅色單衣和繡花褲,眨動著眼兒凝望著他。
他暗暗低咒一聲,自己怎麼毫無警覺?
但是一見到她穿得這麼單薄,他情不自禁大步走向她,抓過屏風上的雪狐大氅緊緊包裹住她纖秀的身子,不悅地低吼:「怎麼不披件衣裳就起來了?萬一凍著了可怎麼好?」他替她繫好了衣領的帶子。
「不會的,屋裡很暖和。」她深情地仰望著他,小手輕柔地拭去他眉宇髮際沾染的雪花,冰冰涼涼地濕了她一手。「你冷不冷?啊,手這麼冰,要不要換件衣服?」
說著,她用暖暖軟軟的雙手將他的手掌包了起來,雖然這雙手是那麼小,也僅僅能覆蓋住他一半的大手,卻是如此溫暖地沁透入了他的五臟六腑。
他溫柔而震動地俯視著她,心底泛起了千千萬萬難言的柔情,「不,有你握著我的手,我覺得一點都不冷。」
「相公,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在煩惱?」她柔聲地問。
他黑眸閃過一抹複雜的光芒。「不,我沒有,怎麼會這麼問呢?」
「你在皺眉頭,」她愛憐地輕撫著他糾結的眉心痕紋,偏著頭道:「你只要在想事情或不開心,你的眉頭就打結了。」
他胸口一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你這麼注意著我?」
「那當然,你是我相公啊。」她甜甜道。
雖然她是出了名的惡婆娘,可是一旦擁抱了幸福,她可是會比任何人還要珍惜的喲!
尤其……他真的待她很好、很好。
和氣溫柔得不得了,常常關心她吃了沒,穿暖了沒有,笑了沒有——她感覺得出來,他並不像外頭人們說的那樣風流不堪,對任何女人都亂放秋波的。
他也不和家裡美貌或清秀的丫頭們調笑或搞七fi&捻三的,可是每個人都對他好不崇拜和仰慕,就連紅兒、綠兒和青兒,都常常在她面前說他的好話,好像怕她有什麼誤解。
他真的是那個風流到人憎狗厭的風流鬼嗎?
她怎麼看都覺得不像。
「璞娘,假若……」他凝視著她,喉頭發乾艱難地道:「我不是你的相公,你還會待我這般好嗎?」
「你在說什麼傻話?你就是你,是與我拜過堂喝過交杯酒的相公,你想賴也賴不掉了。」她仰頭嫣然一笑。「事到如今隨便我了,我不會放開你的。」
「不要放開我,不要讓我離開你。」他驀然緊緊將她攬入懷裡,發自心底深處地沙啞低喊:「用你的手,你的心,你的勇氣……讓我們倆有理由真正在一起,不需再面對別離。」
「我們不會分開的,我會保護你,照顧你,不管是誰想要拆散我們,我絕對不允許。」她先是感到驚震,隨即情深款款地微笑了,溫柔地緊環著他的腰。「這一生一世,我們已經是繫在一塊的蝴蝶,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生死相許。」這一瞬間,他深深悸動。
「對,是生死相許。」她心滿意足地歎息著,將小臉緊偎入他溫暖堅實的胸膛。
梅十二緊緊擁著她,在這剎那間,他終於領略到了這些日子以來又酸又甜又癡又醉輾轉反側的是什麼……
他愛上了這個女子,這個天上地下獨一無二黃金般純粹的小女人。
她給了他笑,給了他溫暖,讓他嘗到了再度心跳的滋味,讓他感覺到……真正地活著!
只是他對她一開始用的是謀略,施的是算計……
他臉色倏然蒼白,心隱隱作痛了起來。
當她發現這個事實之後,她還會這麼毫無保留地信任著他,愛著他嗎?
「相公,奶媽說我們好像還要再做一件什麼事才算是真的夫妻。」她忽然想起,天真地仰頭問道:「你知道是什麼嗎?你會不會?可不可以教我?如果我們倆做了,那就是真正的夫妻,這輩子也沒有人有理由和借口把我們分開了,對不對?」
他的眼神淒迷而溫柔,低低道:「但是我沒有資格碰觸你,你以後可能會恨死我……」
如果在她知道了事實後。
「相公,無論你做了什麼,我們都是夫妻,你這輩子都休想不承認的!」她甜甜地笑了,充滿信任與不自覺的誘惑,青澀而勇敢地踮起腳尖,用軟嫩的小嘴碰觸到了他的唇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