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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陳毓華

  「等等我啦!」大喊腳酸的人馬不停蹄地追上去。

  他為什麼要追著她後面跑,沒事找事?

  人家說一物克一物,只是他們這般情況叫人霧裡看花,不知道是誰克誰?

  =====

  夜深沉,謎樣的雨滴敲在瓦片上,順著屋瓦滑落窗前的水缸,然後滿溢出來,被吸入濡濕的土地裡。

  一把油紙傘轉著雨花,心緒百般無聊。

  梳洗過的長髮在雨夜裡微微地閃爍著光澤,涼風細雨,不畏寒的她只隨便搭了件褂子獨自發呆。

  「咕咕……咕咕咕……」

  哼,她假裝什麼都沒聽到,而且他裝鷓鴣鳥的聲音一點也不像。

  「你知道我學什麼嗎?是貓頭鷹,一種白天色盲只在晚上出來覓食的鳥類。」光著膀子,應該說是光著身子的闕勾咻地擠進嫘兵兵不大的傘裡,那張永遠不知道瓜田李下、不肯避嫌地臉又笑嘻嘻的對著她。

  他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不知道什麼叫疲倦。

  讓她心煩的事情比山還高,哪來什麼心思理會他。

  雖然事實證明告老還鄉的莫宰相的確因為年紀老邁,又加上跟登基的永樂皇帝爺不和,借口辭官想來,是為了怕危險才找上武館保鏢,是她庸人自擾,想多了。

  「哈啾!」

  一個噴嚏聲終於捉回嫘兵兵遠揚的心思,這才發現下雨天,闕勾卻只穿了單薄的長褲,上半身是裸裎的,腳下的黑鞋本來就破,這幾天也許是奔波加劇,大拇指都出來見人了。

  幾許柔情浮漾上來。這樣的涼夜,就算有天大恩仇也得先放一邊去。

  「你把鞋子脫下來,我幫你補一補。」

  一絲驚訝很快地從闕勾嘴角閃過不見,然後以獻寶的模樣把腳底的鞋脫下來:「想不到這種鞋不禁穿呢,也對,便宜沒好貨。」

  進了屋子,她把油傘收起來。

  「就許你站在門口,要越雷池一步打斷你的腿。」孤男寡女不可共處一室,這道理她明白。

  屋子外環有迴廊,雨打不到裡面來。

  「我不進去,在外頭玩雨總可以吧!」他有些哀怨的問,嘟著嘴的表情實在令人很難拒絕。

  嫘兵兵看也不看他,逕自進屋裡去,因為信任,房門是開著的。

  =====

  闕勾也不囉唆就打門檻上坐下,精瘦的身體橫靠著門柱,眼眸自然地往裡邊瞄。造型簡單的蓮花燈徐徐射出朦朧的暈黃,毫無特色的屏風隔在榻前,這姑娘住的房間還不是普通的簡陋啊!

  也許就跟屋主的個性一樣吧,樸實無華。

  片刻,嫘兵兵手裡抱來幾件衣物。

  「這是我爹的舊衣衫,你先將就著穿。」

  「你對我真好……」說著就要抱起衣服亂嗅,但猛然想到這是那個滿臉皺紋,身上還常帶著酒臭的嫘宮的衣服,才暫停動作。

  見他臉色古怪地把衣服穿上,嫘兵兵端來針線盒,坐在桌前一針針替那雙破鞋納起新鞋面。

  涼風從外面夾帶著些許雨絲飄了來,四周靜謐悄然,這樣的晚上,整伙心都沉澱在無邊的無言中。

  「喏,這只鞋好了,你先穿上,地板冷,赤腳容易著涼。」嫘兵兵把納好的鞋放進闕勾懷裡,彎著美好的頸子繼續縫補。

  闕勾也不穿上,看著棉布鞋面上整齊的針腳,眼光幽然深邃。

  「你從哪來的,鞋破衣舊,真不曉得你是怎麼活大的?」幾天來就一件衣服一件褲子一雙破鞋,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要到少林寺剃度出家的人不需要身外之物。」

  「狗嘴吐不出象牙!」嫘兵兵頭也不抬。真要細究他每句話,認真的人會先瘋狂。

  「如果狗嘴吐出象牙來不成了怪物?」他振振有詞。

  「好吧,敢問大師法號什麼?」閒來無事陪著他胡謅也好。長夜寂寥,有他作伴,夜過得快些。

  「自名福喜。」

  「哦,很入世的法號,你年紀輕輕就想出家當和尚,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因為我天生下來就是和尚命,我帶著度牒,只欠剃度這道東風,而少林寺的彌勒大和尚最近在閉關,我就閒閒地四處走走,算一算我從濟南走到江南也才走了八個月。」

  才?想必是一邊走一邊玩,壓根不把入佛門當回事,管上閒事就忘記趕路,像烏龜怎麼也爬不到目的地。

  可少林寺遠在嵩山,這一去,唉,她又把他的話當真了。

  驀然分神的她一針戳進指肉,一粒小血珠滲了出來,沒一下便滲入鞋布,留下一處暗紅色的圓點。

  「闕勾,」她看著笑得皮皮的他,心裡各種滋味錯綜,「你這樣我都分不清你講的話是真是假。」

  他跳起來,再也不管什麼世俗人的眼光,拿起嫘兵兵的手指研究著,看到圓潤的指腹多了一點紅點。

  「你摸我的心是熱的,我是誠實地好人當然不說謊。」剃度一事是早早預定的,就她,是偶發事件,弄亂了他生命棋盤的一枚棋。

  嫘兵兵恨自己又上當,抽回被他研究太久的手指,鞋子一摔,拋回針線盒,忿忿地丟下白眼,走出房間。

  結實的碰了釘子的闕勾還笑得出來,穿上手上的那只鞋,看看另外空空的腳,他蠕動著靈活的腳趾,鞋分東西,離別的時間到了。

  他輕如耳語地喃念道:「我也不想,但要是你有個混蛋的爺爺把做和尚當家業,拚命想發揚光大,呵呵,也讓人很頭痛的不是嗎?」

  他掛在唇邊的笑逐漸轉淡,終至無痕。

  真是餓死兒投胎,才大清早,闕勾已經神清氣爽等在灶前,一大碗的豆漿、煮豆漿剩下的豆渣炒蔥蛋一大盤皆已下肚,還用他靈動活躍的大眼覬覦蒸籠上的饅頭,她忍不住問他是不是小時候慘遭虐待,餓過頭,所以才對食物有這樣熱烈的喜歡?

  「能吃就是福耶。」他答得雲淡風輕,不忘掀開蒸籠瞄一瞄。

  嫘兵兵眼明手快地朝他不規矩的魔掌拍下去。

  「別一直掀蓋子,饅頭蒸不熟的。」

  吃痛縮回手的小竊賊嘴巴仍不忘替自己謀福利。

  「等等,我要帶一堆在路上吃,你藏在窖底的牛肉乾也一併讓我帶走啦,饅頭夾肉乾吃是人間美味。」他叨叨絮絮的念著。

  「你要出門?」嫘兵兵忙碌的身影非常好看,灶旁的闕勾不禁看傻了。

  「他們是該來了。」他牛頭不對馬嘴地回道。

  他才講完,就見阿倫氣喘吁吁地跑來。還是涼爽的早晨,他的額頭卻有汗珠,可見跑得多迅速。「小姐……出事了。」

  「小姐還好端端地在這兒,你才出事!」一隻大手直往阿倫頭上打去,闕勾很樂意地以大欺小。「不是,武館外面一堆……堆光頭,說是要找姑爺。」他在被打死之前總算說全了話。

  「來踢館的?」這是武館人的直覺。

  闕勾臉色不變:「我去瞧瞧。」

  「我也去。」

  「別,你顧著蒸籠,別讓水少了。」甫踏出門檻,闕勾三步兩步地又跳進來,直直對著頰上沾了麵粉的嫘兵兵。

  「說這話很肉麻,可是不說我憋著會內傷。」

  嫘兵兵習慣了他的不按常理行事,靜待他再出驚人之語。

  闕勾拂去她粉頰上的麵粉,一道低語直劈入嫘兵兵的腦子。

  然後,他走了,她直愣的眼光瞧見他一腳著鞋,一隻腳丫是光著的。

  很愛、很愛你。

  他的嘴一開一合,彷彿是這麼說。

  =====

  一次看到那麼多光頭實在挺震撼人心的,一片祥和的梵音,黃、紅綾袈裟三三兩兩站在一塊,少林四大門下弟子來了其二,浩浩蕩蕩,可見對這件事的鄭重。

  「你們為了來接我還費心剃了新頭啊,真是光亮一片,不知道能不能拿來煎蛋用?」不倫不類的話出自吃早膳吃到一半被打斷的闕勾的嘴巴,儘管大家都是修身養性的大和尚,還是免不了歪嘴斜眼。

  「小施主你還是一張毒舌,佛門戒嗔癡愚昧,入我佛門,望施主要三思才開口。」一個相貌嚴肅的老和尚開口就是訓誡。

  他們迢迢而來,希望不是迎接這樣的魔頭,但是事與願違,收闕勾為少林子弟、傳武林盟主牒都是住持閉關前交代下來的事,他們只能服從。

  「你是戒律院的鼓燈大師吧?老和尚,久聞你執法嚴謹,人古板又不通情理,這是真的嗎?」沒大沒小的闕勾指著和尚罵禿驢,氣壞一票出家人,梵音老早斷了。

  幾個定性差的和尚吃吃笑了起來。

  「闕勾施主閒話少說,趕緊上路,五月五的剃度日可是全武林的大事,一天都不能耽擱。」鼓燈大師垂著人壽眉,聲音盡量持平回穩。

  他要是敗在他這乳臭未乾的娃兒身上,豈不貽笑大方?

  唉,闕勾往後瞧,他都拖了這些時間,廚房裡那只鴕鳥還不肯探出頭來,瞧他最後一眼嗎?呸呸呸,只是送別,什麼最後,又不是相見無期。

  少林寺,可以想見未來的日子有多乏味!

  一大群人轉瞬走個精光。

  迴廊的大紅門旁杵著靈魂出遊似的嫘兵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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