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神情,可是對他有絲不捨?
他胸口一熱,眸光轉柔,盯著她微微扇動的黑睫。
半晌,她抬頭,「待殿下凱旋歸來,就能納姜兒為侍妾了吧?」
他一愣,怒意迅速湧上,「妳就只想著這件事?」
「此事是殿下所應允,我也依殿下所言勸過皇上,雖然並未成功,好歹是履行了我的諾言,殿下也該守信,不是嗎?」她字字清脆,神情滿是期待,是真的等著看他娶她妹子。
他重重呼吸,咬牙道:「那姜兒可有得等了。我這一去或許是三年半載,說不得就此戰死沙場,妳可要好好盯著她給我守活寡,別讓她另嫁他人!」
是,他是答應過這件事,而她就用這麼……毫不介意的神情,催促他快快娶別人?
「請別說那個字。」她蹙眉,掩口輕咳數聲,「殿下英明神武,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諂諛之言,妳倒說得挺順,可惜我最己心當面逢迎。在我父皇面前,妳若有這等口才,我早就當上太子了。」他冷冷盯著她窘紅的臉蛋。她何時在意過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她是至高至聖的鈴女,是神界的仙子,神本無情,對他亦然。
她雙頰嫣紅似火,一急又咳了起來,髮辮上的紅絨繩跟著顫動,結巴道:「我不識字,這……這些話都是宮女們閒聊時聽來的,我不會說話,若有得罪之處,請殿下見諒……」髮辮猛地遭他扯住,身子撞入他溫暖胸懷。
「發繩掉了。」他接住滑脫的紅絨繩,修長手臂圈住她,語音淡漠,「我替妳繫上。」
「嗯。」她僵直地站著,任自己的髮辮落在他手裡,臉一側,擦過他胸膛,她臉更紅了,乖乖地不敢再動。
難得見她慌亂,他頗有快意,她髮絲柔軟,穿過指尖如微涼流水,他一時有些著迷了,放肆地纏繞在指尖上把玩。「妳瘦得像竹子。」近看之下,她更顯纖細,肌膚是病懨懨的蠟黃。「御膳房可沒少了妳幾頓吧?」
宮中吃、住、用都是上品,姜兒被養得像朵盛放的鮮花,她卻越來越像凋萎的黃葉,連原有的一點光彩都逐漸消失。
「宮中的膳食很好,但我一向吃不多。」
「是因為忙著治病,吃不下?鈴女自己都這般瘦弱,說妳能治百病,我就算親眼瞧見也是不信。」他瞭解她,每天來宮門外求醫的百姓有多少,她就治多少,忙起來連水都忘了喝,他又惱又憐,心知勸她也是無用。她眼裡只有受疾病摧殘的人,根本不會為自己設想,更不會……想到他。
忽見青絲之間閃過幾道銀白,他脫口道:「妳頭髮白了?」
「有嗎?」她聞言訝異,摸著鬢邊,「姜兒天天幫我梳頭,沒聽她說啊?」
他心頭一震。姜兒照料她日常起居,最清楚她的身子狀況,不可能沒發現,既然刻意隱瞞,便是……心頭掠過巨大陰影,他悚然不敢多想,只道:「沒,是我看錯了。」
她方二八妙齡,沒道理華發早生,莫非這幾日頻繁地為人治病,讓她身子狀況惡化了?
「堂堂西紇大皇子、撫遠大將軍,卻與鈴女在此深夜幽會,成何體統?」一襲桃紅紗衫分花拂柳而來,女子身形裊娜,艷麗不可方物,正是鈺妃。
她身後還有一人,容貌俊秀,一身月白長衫飄逸出塵,眉間略帶愁色,是二皇子善吾。
他抓住懷裡緊張的少女,從容替她紮好長辮,這才放開她,淡淡道:「後宮第一寵妃,不去照顧我大病初癒的父皇,卻陪著皇子夜遊御花園,不怕惹閒話嗎?」
鈺妃聞言,神色不變,勾起艷麗微笑,「殿下明日就要回戰場了吧?這番可辛苦你了。既然與鈴女這般難分難捨,何不請她同行?聖女親臨戰陣,必能鼓舞士氣,何況軍中也有怪病流行,有她在,能幫上不少忙吧。」
「聖女乃萬金之軀,若被戰火損傷,妳擔當得起?」鈺妃說這些話絕非出自好意,他卻動搖了。真帶她同去,他當然不會讓她傷了半根頭髮,但軍旅生活艱苦,她孱弱的身子禁受得起嗎?
悄眼看她,她眉尖輕蹙,空洞的眼眸流露出幾許憂愁,以及期待……她想和他同去?
「我自然擔待不起,只是建議罷了。」鈺妃明眸流轉,冷艷的笑陰陰柔柔,瞅著瘦弱得像個孩子的聖女,「一切還是得看聖女自己的意思。」語畢,翩然轉身離去。
善吾卻佇立原地,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聖女,直到遭皇兄魁梧的身影擋住視線,他才收回目光,轉身追上鈺妃的腳步。
亭內只剩兩人。
他潤了潤被夜風吹得乾澀的唇,注視著始終不發一語的她,「妳怎麼說?」
「殿下當初的條件,只是要我進宮為皇上治病,如今……」她顯得為難。
「我沒要妳一定得去,我只是問妳的意願。」私心期望她來,但他不勉強。
她淡淡一笑,「殿下要我去,我就去。」
他一窒,陽剛的面孔升起狂喜之色,有一瞬間的暈眩。還說她不會說話?短短數字,直搗入他心底,掀起驚濤駭浪,久歷戰陣如他,竟會像青澀的少年般,為了伊人一句話雀躍如此……
只可惜,她接下來的話卻如當頭淋下一盆冰水——
「士兵也是人,病了一樣會恐慌害怕,我去了,多少能安撫他們,但我若真去了軍中,京城這些生病的百姓誰來照看?」字字句句,都是在憂心眾人。
原來,不過又是濟世的慈悲心思在作祟?
他氣得咬牙,猛然背過身子。
「我也只能盡力了,能救多少是多少。這次瘟疫流行,難以遏止,遲早會傳遍全國,我去了,至少能讓士兵們多撐一些時候。姜兒能與我同去嗎……」似乎終抄察覺他氣息不對勁,她遲疑地喚道:「殿下?」
殿下,他是殿下;而她是鈴女,不會留戀凡間情愛的仙子。
他緊咬的牙頹然鬆了,澀然道:「妳愛帶誰就帶誰。」他有私心,她卻只有大愛,兩人注定沒有交會——
「軍中……還能聽琴嗎?」
他聞言一震,回首瞧她。她倚著亭柱,靦腆地垂首微笑,頰染薄紅,是羞怯,或是衣衫顏色映上了臉容?那眼色依舊顯得期待,期待什麼?只期待琴聲?
他微啞道:「能。」妳想聽,我就彈。
心心唸唸眾人的她,他無法接近,只能順應她的冀求,換取親近的機會。
堂堂皇子,竟落得如此委曲求全的地步?
但即使他委曲求全,那顆納入天下眾生的博愛之心,就能多出空隙容納俗世的情愛嗎?
第四章
傅家的舞蹈教室內,幾個小女孩正翩翩起舞,梁意畫坐在角落的鋼琴前,負責伴奏。
「好,大家表現得很好!」排練完最後一次,傅母拍拍手掌,將小女孩們集合過來。「等一下要參加比賽的人自己練,其他人繼續準備我們下個月的演出。來,大家要不要感謝一下今天為我們伴奏的大姊姊呀?」
「謝謝大姊姊!」小女孩們熱情鼓掌。
梁意畫起身,含笑微微一躬。
「我沖了檸檬茶,大家來喝吧!」傅螢筠端著兩個托盤進來,小女孩們立刻圍到她身邊。
傅母走到梁意畫身邊,笑道:「今晚麻煩妳了,平常幫我們伴奏的都是阿樹,不過他最近在忙展覽的事,才請妳來幫忙。住了這幾天,還習慣吧?有沒有缺什麼?」
「這裡環境很好,我什麼都不缺。」梁意畫微笑。
傅家位於市郊,是一幢漂亮的英式建築,擁有綠意盎然的庭院,歷史教授與舞蹈家的品味非凡,將家中佈置得優雅溫馨,奇妙地讓她有家的感覺。
「聽我家那個考古狂說,妳要幫他們研究古樂器?今天有些古物送來,阿樹說其中有具複製的十三絃琴——」
梁意畫雙眼一亮,「琴送來了?」
「是啊,送來的東西都放在書房裡,待會兒的練習沒伴奏也不要緊,妳就上書房去吧。」傅母說著,正好女兒從旁邊經過,她手一伸,拎住女兒衣領,「筠筠,妳要送消夜給哥哥?」
「是啊。」傅螢筠剛點了頭,手裡的托盤就被母親拿走,送到梁意畫手中。
「媽要繼續幫其他人排練下個月的表演,小菁她們要參加校際比賽,妳以前也參加過,就由妳負責盯小菁她們。」傅母笑咪咪地看著梁意畫,「消夜就麻煩妳去書房時順便帶過去了,梁小姐。」
「只是上樓送點心,我馬上就回來了啊!」傅螢筠跳腳,怒視梁意畫,「我不准這個醜女人接近哥哥!」
「妳胡說什麼?」傅母斥責女兒,忙向梁意畫道歉,「不好意思,這丫頭亂說話,妳別介意。麻煩妳送消夜給阿樹,順便盯著他吃藥,這孩子跟他爸一樣,一忙起來什麼都忘了。」
梁意畫點點頭,端著托盤,給了傅螢筠一個禮貌的微笑,不理會小女生臉色變得更難看,逕自轉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