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愕然低頭,循著殺氣來源看向病床上一雙沉黑的眼眸,正以比平日更森寒數倍的視線盯著自己。
「我想休息了。」傅瓏樹以虛弱的氣音低語,附上幾個輕咳,不輕不重的程度,正好足以讓眾人識相地主動離開,卻又聽他加了一句:「請梁小姐留下來。」
「我也留下來!」為什麼指名要這女人留下來?傅螢筠硬是擠在床邊,防備地瞪著氣質好得讓她深具威脅感的梁意畫。
「我有事要和梁小姐談,妳先出去。」見妹妹仍緊緊賴在病床邊,傅瓏樹又咳了幾聲,加重語氣:「出去。」
待眾人離開,梁意畫使勁抽回手,臉色微沉,「要談什麼?」
她一向隨和,鮮少動怒,但這孩子的舉止實在讓她不快,她摸不透他的意圖,又有些心慌。
「我……」一陣咳堵住了傅瓏樹的話,他想忍住,卻咳得更厲害。
這反而讓她擔心起來。「我去叫醫生。」
「不必,這是老毛病了,咳幾分鐘……就好……」他半側過臉埋入枕頭中,極力忍住咳嗽,毯下的背脊微微聳動。
見他咳得難受,梁意畫一時心軟,坐在床邊輕輕拍撫他。
剛才與傅母聊過,才知他是早產的孩子,心臟有問題,從小病痛不斷,七歲以前幾乎把醫院當成家,當她聽到他每年的生日願望都是「一個月不進醫院」時,心緊揪了下。而他病得再痛苦,也從不抱怨,即使因病缺課,功課上也從未落後其他同學,讓父母心疼又驕傲。
聽起來,他倒是個懂事體貼的孩子,本性應該也不差才是,所以他剛才強硬地抓住她的手,應該不是惡意的捉弄,而是……是什麼呢?
咳聲漸止,那雙漂亮的黑眼從枕頭間抬起,覆著一層薄薄水霧,靜靜地、迷濛地瞅著她——那樣毫不避諱的直接,讓人心跳怦然。
梁意畫臉一熱,掩飾地起身倒了杯開水,「喝點水,喉嚨會好一點。」
他對自己的條件毫無自覺嗎?俊雅的模樣原就讓人心折,偏偏又有一雙勾魂攝魄的眼,老是這樣看人,遲早會出問題,例如她這個很容易被美麗事物吸引的大姊姊,就快要招架不住了啊。
傅瓏樹坐起,接過水杯,默默啜著溫熱的茶水。
「有什麼話就快說吧。」她坐回椅子裡,低頭不看他。「我嬸嬸還在等我,要一起去找房子,我馬上就要走了。」
他遲疑地含住一口水,吞不下乾澀的喉。
要跟她說什麼?他根本沒想到,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堅持要她留下來。方纔那麼自然就脫口而出,就像抓住她的手一樣,是近乎反射的動作,不需思考——除了留住她,他根本什麼也沒想。
只是單純的不想讓她走……
他真的沒有腦震盪嗎?
他密黑的長睫困惑地掀了掀,決定還是先找話說,「妳的髮簪很漂亮。」吸引他注意的墜飾雖然別緻,卻還不到為它賠上性命的地步。
「是吧?」她摸摸發上長簪,很欣喜有人贊同她的眼光。「我第一眼看到就很喜歡它,可惜當時頭髮不夠長,不能使用,不過我前男友還是把它買來送我。為了它,我特地留長頭髮,練習了好久——」見他臉色驟然轉冷,她詫異地住口。怎麼了?她說的有什麼不對嗎?
傅瓏樹輕咳數聲,轉移話題,「為什麼要找房子?妳們要搬家?」
「是我要搬。我原本和叔叔、嬸嬸一起住,打算念完大學就搬出來,但是念研究所時沒抽到宿舍,又多住了幾年,現在研究所都畢業了,想搬出來自食其力。」
「妳家人呢?」
「都過世了。」她神色平靜,「我高三時,父母帶弟弟去南部玩,我因為準備考試沒有同行,結果他們在高速公路上發生車禍,全家只剩我一個人,叔叔、嬸嬸才把我接來一起住。」
「……抱歉。」他無意勾起她的傷心事。
她搖頭表示不介意,「其實,叔叔、嬸嬸並不贊成我搬出來,他們的獨子,也就是我堂哥,去年跑到非洲去,他們兩個人挺孤單的,但我無論如何都想自己生活,以免將來出國後沒有照顧自己的能力。」
「人總是會走到獨自一人的地步,早點自立也好。」
梁意畫一怔,淺淺笑了,「是啊。」
他只是有感而發吧?可卻在某種程度上洞悉了她的心思。叔叔、嬸嬸待她雖好,但潛意識裡,她總覺得自己是外人,他們支持她度過喪失至親的傷痛,她很感激,也不想再麻煩他們,打算自力更生。
悄悄從眼角覷他,他還在喝那杯水,一口一口喝得極慢,若有所思的側臉顯得聰慧而早熟。他的神態有點冷、有點倔強,每個細微的舉止都自然流露出優雅,墜樓所受的傷對他的氣質絲毫無損,連喝水的模樣都顯得尊貴凜然,先前的蠻橫彷彿全是她的錯覺。
不過,他年紀小她太多,她只能拿他當弟弟看待。她盯著他俊秀的側臉,忽然脫口而出:「如果我弟弟還活著,也是你這個年紀了。」
傅瓏樹動作一頓,冷冷地側頭看著她,黑眸清楚浮現惱意,「我不是妳弟弟。」
他又生氣了?梁意畫又是一怔,才想到他自幼多病,她拿已去世的弟弟和他比較,定是觸了他霉頭。她訕訕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等等。」他喚住她尷尬的腳步,「我家有空房間,妳要來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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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意畫雖然當場婉拒傅瓏樹的建議,不料他卻告知他母親她在找房子,她不敵傅母的熱烈邀請,最後還是搬入了傅家。
但為什麼他這麼堅持要她搬進來呢?她不認為他是為了報答「救命之恩」,而是因著一種莫名的執著,強要將她留在身邊。就像他在醫院時那異樣的眼神,她總覺他那看得人意亂情迷的眸光並非無心。
唉,她何時也學會胡思亂想兼自作多情了?他只是個太過好看的孩子,也許他自己都沒察覺到自身散發的魅力,她這個成年人反倒把持不住,未免荒謬。
「喂。」
女孩的聲音響起,正打開行李的梁意畫聞聲抬頭,看見神色不善的傅螢筠站在門邊。
「我媽說這些要給妳。」傅螢筠將一套新的毛巾、牙刷,還有一些衣架,放在門邊櫃子上,冷冷道:「馬上要吃晚飯了,趕快下來。」
「謝謝,我馬上下去。」梁意畫低頭繼續整理物品,以避免和小女生面對面。這位小妹妹有嚴重的戀兄情結,阻止不了她搬進來,就一直擺張臭臉給她看,她只能盡量保持友善但迴避的態度。
傅螢筠卻把她的低調當成輕蔑,叉腰瞪著她,「我警告妳,妳可別妄想我哥會喜歡妳。」
梁意畫啞然失笑,搖搖頭,「妳想太多了。我大了他八歲,在我眼裡,他跟妳一樣,都只是孩子。」
「反正我不准妳接近他,也不准跟他說話。」傅螢筠霸道地命令。
哥哥在醫院內點名要這女人留下時,她就覺得不尋常,後來他竟主動要求母親讓這女人住進來,要說他對這女人完全沒感覺,她才不信!
當今之計,只有逼這女人別打哥哥的主意。
傅螢筠還想多威脅幾句,樓下卻傳來母親的叫喚,她小嘴一撇,哼道:「妳最好有自知之明,離我哥遠一點。妳太醜了,配不上他!」語畢,轉身下樓。
梁意畫當場愣住,錯愕得說不出話。她說她醜?
她知道自己長相平凡,而傅家男的俊、女的美,相形之下,她猶如珍珠堆中的瓦礫,平凡到了極點,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直接丟個尖銳的「丑」字給她。
生氣是有一點,可對方不過是個國中小女生,她只能把悶氣往肚裡吞。
唉,傅家雙親客氣和藹,傅家兩個孩子卻都有點……目中無人哩。
她摸摸自己的臉,大受打擊之下,也無心再整理行李了,遂起身走出房間。
傅家安排她住在二樓的房間,對面就是書房。她走到房門口,就見書房的門開著,傳出說話的聲音——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傅父忙碌地敲著鍵盤,不時分神瞄一眼正在檢查展覽流程的兒子,「你才剛出院,不要太累了。」
「我沒事。」傅瓏樹看完展覽流程,又拿起另一迭最近出土的古物照片,一看之下,不由得詫異,「挖到這麼多樂器?」
「是啊,挖到他們收藏樂器的地方,不過毀損得很嚴重,樂譜也找到不少,但演奏的方法幾乎沒有,可能要找音樂方面的專家一起研究。過兩天,我還要飛回現場看看,你媽也要一起去。」
傅父搖頭晃腦地說著,忽然看見書房門口的人影,笑道:「梁小姐,妳來得正好,我和阿樹正在研究一些剛出土的古樂器,妳是音樂系的,這方面應該瞭解不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