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喃:「我情願真有什麼。」出入戰陣,幾度重傷瀕死,只要想到她在後方,他多殺一個敵軍就是為她多添一分平安,就有不知打哪裡生出的力量,支持他上馬再戰。
他的行為沒有逾矩,可他的心早已逾矩千遍萬遍,夜夜夢中,她不是聖女,只是他愛的女人,他們態意纏綿,她時而羞澀,時而笑語,像一朵青春嬌艷的花兒,盛開在他懷中。
她小臉更紅,低低斥責,「別胡說,他們想藉此陷你入罪,怎能讓他們得逞?等回到京城,我一定要向新帝解釋,你一直盡心盡力在保衛西紇……」話未說完,她又咳了起來,寒風襲來,吹開她斗篷兜帽。
他如遭雷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一頭青絲,竟已徹底轉為銀白!
「妳還在醫治病人?」
她頷首,神情難過,「大夫們夜以繼日地磋商,還是找不出治療這次瘟疫的法子,我只能用我的能力救人,我盡力了,還是有好多人救不活。」
「但,妳的頭髮……」他震駭地看著她的白髮,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五臟六腑翻攪,痛得說不出話。
「幾天前就全變白了。大概是我過度使用能力,不過,身子沒什麼大礙,只是睡得比較多。」她神情沒有一絲驚惶,還是那樣安詳地微笑。
他怔怔看著她紅顏白髮,此刻她正好迎著月光,灰白眼瞳映著銀光,宛若透明,憔悴的臉蛋毫無血色,身形消瘦得可怕。她的精氣已被眾人的疾病吸乾,剩下單薄的骨架,只需一陣狂風,就能將她吹散,如仙子羽化,翩然回歸天際。
「怎麼了?」不聞他回應,她側耳傾聽。
「妳……頭髮亂了。」她知道自己變成這副模樣,還繼續救人?旁人看見她這副模樣,竟沒制止她?抑或明知她是以她的命在救人,為了讓自己活下去,情願讓她犧牲?
她臉蛋又是一紅,「我聽到殿下的琴聲,急著……出來見你,忘了梳頭。」剛從衣袋中摸出木梳,梳子便被他接過,細細地替她梳發。
她感覺到他粗糙的大手溫柔地落在發間,心跳如鼓,羞澀地垂首,悄悄沉浸在這不被允許的喜悅中。
「別老是忙著救人,妳自己的身子也得照顧,知道嗎?」銀白髮絲在他指間流瀉,他心如刀割。她恐怕活不久了。
「有姜兒和其他大夫照顧我,沒事的。」她輕咳幾聲,期盼地道:「如果殿下不急著走的話,能不能再撫琴一曲?我只聽見一點點,想全部聽完……」
這是她第三次提到聽見他的琴聲,可他琴雖帶著,卻一直收在琴匣裡啊!他微微訝異,「我沒在彈琴……」忽察覺她說話雖然氣弱,雙眸卻異常晶亮,神采奕奕,他心一緊,莫非是迴光返照?
他喉頭像被什麼梗住,艱澀道:「妳想聽,我就彈。」
她臉上煥發著喜色,沒聽出他的哽咽,凝聽他取琴、調弦,在寒冷冬夜中,彈奏一曲春光爛漫,曲調雖然歡悅,對照她的白髮,卻是無限淒涼。
「倘若我看得見,就能學琴了。」她挨著他,心滿意足地聆聽,輕輕歎著。
「不一定要看得見才能學。」他抓住她指尖,撥動琴弦。
她聽著自己彈出的聲音,露出孩子般的新奇笑容。
「殿下……」忽覺他手臂環過她腰間,她一震。
「這裡只有我們兩人,就別再叫我殿下了。」
「但是,你是殿下……」她無力反抗,也不想反抗,只覺四周越來越冷,渴望著他身上的溫暖。
「我不是。」就連命在旦夕,她還是放不下彼此身份的隔閡嗎?他惱怒,卻又捨不得責備她。「此刻,妳不是聖女,我也不是皇子。」
「那我們是什麼?」她含笑,抬起灰白的眼眸。
「我們只是普通的百姓。我是書塾的教書先生,教村裡的孩子們識字,閒暇時喜歡看書、撫琴。妳是村裡大夫的女兒,常陪著妳爹出診,經過書塾外,總聽見我的琴聲。有一天,妳又和妳爹經過,這回妳停下腳步,站在書塾門口,問我能不能教妳彈琴。」
「可是,我笨得很,又看不見,一定學不會,惹你生氣。」她臉蛋貼在他頸窩,唇邊溫柔含笑,神馳於他所描繪的平和生活,漸漸恍惚。
他微笑,「是啊,我脾氣壞,可說也奇怪,我會對任何人發怒,就是沒法子對妳生氣,妳就像專生下來克我似的。我天天教妳彈琴,天天瞧著妳,我的笑容越來越多,偶爾妳不能來,那天我就特別暴躁,也沒心情彈琴了。又有一天,我瞧見外頭桃花開了,順手採了一朵,簪在妳發上,妳臉一紅,轉身跑了。
「於是,我懂了自己為何見不著妳就煩躁,隔天便上妳家提親……如果有來生,我們就這樣平平凡凡地過,好嗎?」
頸間的呼吸越來越輕,他強忍著淚,柔聲道:「妳不再是終身不嫁的鈴女,而是個活潑健康的姑娘,如果上天要責怪,就讓祂怪我,妳的病痛、違逆天命的罪責,都由我來承擔,妳再也不會受苦,即使有人想阻止我們,不讓我們見面,我也會逃,逃到妳身邊。」
嬌軀連最後一絲起伏也停了,他握住她冰涼的手,再也忍不住悲痛,熱淚潸然,「下輩子,我們在一起,就只有我們倆,妳的病痛由我來受,讓我疼妳,好嗎……」
他聲聲哀慟,滾燙的淚滴落她麻木的頸間,滴進她已半沉入幽冥的心,她的眼睜不開,心卻回應了他——
★我會等你,等著你不再是皇子、我不再是鈴女的那一世,等著我們輪迴成為平凡人,等著你摘下那朵桃花給我……★
她牢牢記住他的話,記住自己的允諾,在魂魄脫離之後,生生世世,將彼此的約定,銘刻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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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煌漸,與南宮璟相交近十年的好友。」角落的房門開了,歐陽無歡以一方手帕掩鼻,看著向煌漸將昏睡的少年抱到另外兩人身邊。「而現在,他利用南宮璟的唯一弟子將獵物騙上門,還用藥迷倒了他們。我真好奇,南宮璟要是知道這件事,會有什麼反應?」
「水香的效力有半個小時,我再給這孩子施加一點暗示,他只會以為自己太累睡著了,半個字也不會向南宮璟提起。」向煌漸撩開梁意畫額前的髮絲,輕語:「別怕,我不會弄疼妳的。」
「南宮璟號稱天才驅魔師,卻對你的真實身份毫無所覺,還跟你成為好朋友,真是諷刺。」歐陽無歡咯咯輕笑。他五官端正,有雙大而明亮的眼,單眼皮,笑時微微瞇起,閃耀著邪氣。
「他不像你我,本性冷淡、多疑,和任何人都無法建立信賴的情感,是天真了點,不過,我就是喜歡他那種純潔的心思。」
向煌漸咬破拇指,將血捺在梁意畫眉心,從水盆中拈起一道水絲,捏塑成長針,刺入她眉心的血指紋,然後緩緩抽出,針尖勾出一條發亮的銀帶,血指紋隨即消失,而她眉心完好無傷。
「聽起來,你並不信任我?」歐陽無歡歎息似的微笑。那盆水還在散發令人類昏睡的香氣,阻止他靠近,而始作俑者一點也沒有熄掉水香的意思。
「我不相信任何人。」向煌漸淡淡一笑,掌中銀帶散發出溫暖的力量,令他讚歎,「不愧是守護古國數百年的聖女,雖然強度比下上南宮璟,但相當純淨,正是我需要的。」
「你打算就這麼把她的力量據為已有?」
「反正她的國家已經滅亡,她再也不需要這種力量了。」他捋高左手袖子,露出手臂上一層青色鱗片,將銀帶置於其上,銀帶逐漸暈散發光,覆住鱗片。他閉眸凝神,不再說話。
「既然這位小姐『慷慨』地將她的力量貢獻給你,你應該也回報她點什麼吧?例如,直接告訴她,她和那個一臉病容的孩子就是他們以為的人?」
他仍閉著眼,淡淡扯唇,「他們只要我提供法術,沒要我提供答案。」
「所以你就隱瞞不說?你可真壞啊。」歐陽無歡哼笑著,「依那孩子靈魂的狀況,這個法術應該對他無效,如果他一點前世的記憶都想不起來,八成會以為自己不是那位殿下的轉世,你就指點他一下,也算是做好事啊。」
向煌漸手臂上的光芒慢慢褪去,鱗片也隨之消失,變成人類的肌膚。
他這才睜眼,眸色澄澈如水,毫無情緒波瀾,「我說了,我只提供法術,其他的事與我無關。你擔心的話,等他醒了,你自己跟他解釋吧。」
「算了,這也與我無關。」歐陽無歡聳聳肩,「好吧,現在你度過危機,又能完美地偽裝成人類了,接下來呢?」
「當然是照我目前的身份,繼續待在南宮璟身邊。」他看著熟睡的梁意畫,「直到我能像對這位小姐一樣,將他的能力偷走,據為已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