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知道彼此的世界並不一樣,她複雜得像日漸興起的PS2,他的單純卻有如第一代的瑪莉兄弟遊戲機,只是--
她說過沒關係,所以他也不去深思現實的差異,但是此時此刻,他真的深深覺得……
好痛!一顆心被丟在地上,還被狠狠踩上好幾腳!
皮鞋躂躂的離去聲就像鄭愁予廣為人知的詩句,他也希望這個男人只是一個美麗的錯誤,然而突如其來的不安讓他無法作此想,追根究柢的決心讓他在那個男人走後踏進大樓,按下電梯「7」字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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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打開,左側一排山水墨畫的竹屏擋住柏烈旭的身影,屏風後頭傳來他女朋友和同事談笑的聲音。
「妳不是已經有個在大學唸書的男朋友,幹嘛還答應跟陳氏企業的小開交往?」女同事的詢問聲,有種對這出軌行為的羨慕與一場好戲的期待。
「男朋友?不不不,我跟他只是比較親密的朋友。」
「比較親密的朋友?」
「他只是讓我回味自己還是學生時代的純純戀愛,就像大魚大肉吃多了偶爾也要來點清粥小菜一樣。烈旭只適合用來清腸胃,對他認真--不不,我今年已經二十六歲,早過了牽牽小手、坐坐麥當勞的年紀。」
「妳把人家當張國周強胃散?」太殘酷了這女人!
「不不,我拿他當優酪乳,健胃整腸助消化。」
「妳真狠!」女同事說的聲調沒有害怕,反倒是顯而易見的佩服。
「別這麼說我,我也要想想未來,女人的青春有限,他的未來我卻看不見。說情話的時候大家你情我願誰也怪不得誰,勾畫出的美景不過是童話的插圖,要落實除非他爸爸是某某知名企業董事長;但是--就某方面來說,他很體貼,讓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超級名模辛蒂克勞馥只能閃到一邊去!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靈得到了快慰,只是現實問題仍然要解決。」
「說的也是,換作是我,在愛情之餘也得看看麵包夠不夠,能不能吃飽。」
沉默在兩個女人之間待了下,之後是心有靈犀似的同聲大笑。
昔日聽來美妙的笑聲如今成了穿腦的魔音,屏風後頭的柏烈旭覺得全身像被一桶加了冰塊的冷水淋濕,隨後又立刻被送進零下三十度C的冷凍庫結成冰柱。
掌心冒著冷汗,心跳非但不停反而加快,快得讓他眼前呈現一片昏暗。
他該怎麼做?衝上前去怒目狠瞪?他懷疑她臉上是否會出現羞慚的表情,畢竟,她相對於他已經算是老練的社會人,而他仍是單純的大學生,打工的經驗僅止於家教、麥當勞和必勝客。
他有什麼立場出現?她剛說了,他只是她比較親密的朋友。
比較親密的朋友……
柏烈旭最後選擇轉頭就走,在電梯裡拿出皮夾抽出兩人的合照撕個粉碎,最後依然很有公德心的丟進管理員櫃檯旁邊的垃圾筒。
他的世界沒有粉碎,只是幸福的遠景已經不見。
走上街,來時耳邊嘈雜喧鬧的車水馬龍像被收在真空罩裡無法再傳遞音波,他只覺得身邊好安靜,連掉根針都能聽得清晰。
他也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依然是一分鐘六十七,安安穩穩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外表乍看之下他依然是平日談笑風生的柏烈旭,只是能不能真的談笑風生還有待爭議。
原來,受了傷的心並不會改變跳動的正常頻率,只是在規律的跳動同時感到刺痛。
沒有傷口,因為針在裡頭,擴張收縮之間都會碰到尖銳的針鋒,沒有傷口,卻能感覺得到血在汩汩流出。
行人號志燈的綠光在閃爍間跳成紅光,柏烈旭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正緩步走在斑馬線,才過了馬路的一半。
叭叭叭--此起彼落的喇叭聲驚醒他恍惚散渙的神智。
聽進幾個駕駛人、騎士的連串國罵,他倉皇得像過街老鼠急竄過馬路,幾乎是連跑帶跳逃到人行道上。
劫後餘生,柏烈旭回復到神傷的落寞,走啊走的,擦肩而過的路人忙碌得連一個眼神也無暇移到他身上。
社會人士什麼都有就是沒時間,學生則是什麼都沒有就是有時間,匆忙交錯的過往行人讓他備感自己的孤寂,彷彿被這個世界徹底隔離在冰冷的南極邊緣乏人問津。
盛夏日正當中的烈陽曬得他腦袋發脹,意興闌珊地看了四周,發現左手邊一家咖啡店,上頭以綠籐纏繞為框的招牌上霓虹燈管繞出「獨身主義」四個字。
獨身主義?現在的他的確可以說是「獨身」了……
視線穿透淺茶色的落地窗,裡頭簡單的擺設可以想像冷氣釋放出的清涼。
他轉了小彎,推開門就是迎面的涼爽和淡淡的咖啡香。
想挑一個角落隱藏自己的心傷,卻發現四個角落有三個透明得像X光,剩下一個背對店門的吧檯角落已經有一個女人佔去,
「歡迎光臨。」
吧檯裡的男人聲音有與世無爭的優雅。
他看看四周,不好意思轉頭離開又貪戀裡頭的清涼,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和角落的女人隔一個高腳椅的位子。
隨意瞄了眼,那女人正在看攤平在黑色大理石檯面上的menu,他回頭,吧檯裡的男人為他送上同樣的menu。
「第一次來?」
他點頭,隨意瞄了瞄menu直到翻面的最後一行,咖啡的名字令他咬牙,下自覺咬住下唇直到泛白。
最後終於下了決定,抬頭。
「老闆,我要--」
第二章
「一杯失戀咖啡!」
男女相混的聲音,意外地說出同樣的字句和相同的咖啡名,連吧檯裡的老闆都錯愕地看著第一次來的兩位客人。
他也是?梁雨萍看著隔壁的男人。
她也是?柏烈旭回望隔壁的女人。
「你--」
「妳--」
「兩位認識?」老闆決定站出來說話,好確定到底要煮什麼咖啡。
「不,我們下認識。」
異口同聲的默契像極相識多年的老友。
老闆理解地不再多說,只問:「各一杯?」
兩人相視一眼,驚詫的表情轉換成和之前同樣的空洞落寞,無言點了頭。
「請稍候。」
柏烈旭看看隔壁,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愫油然而生。
他在想,是不是該開口跟她說些話,她的表情看起來好悲傷卻沒有眼淚,然而,這樣看起來反而讓人更能感受到她欲哭無淚的悲哀。
張口欲言,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減去他些許孤寂落寞。
這個世界並非只有自己是傷心人。
梁雨萍心裡覺得有種莫名的鬆懈和安適,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並不是只有她痛苦的緣故。
雖然常聽見人說「你笑的時候全世界都會跟著你笑,你哭的時候卻只有你一個人在哭」,現在,知道有人和自己擁有相同的遭遇,讓她覺得自己並不孤獨。
有同伴的感覺……雖然這樣的同伴不可取,但至少她現在不會是一個人。
陌生人的好處就是跟他說了一堆隱私,卻不必擔心會被身邊的朋友知道,從此像中廣的交通路況報導弄得人盡皆知,他們可以談及彼此的傷心事,之後揮手道別下次不會再見,台北小雖小,人口卻也有兩百多萬,再坐在同一間咖啡店的機車比中樂透還小。
「妳想聽聽我的事嗎?」柏烈旭看見隔座的女子啟口欲言的模樣,壯起膽子發揮騎士精神,身先士卒問道。
「你想告訴我?」
他苦笑。「我想我們點那杯咖啡的理由是一樣的。」都是在感情上受挫。
梁雨萍跟著苦笑,點頭。
「想聽嗎?」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
就這樣,他們交談了起來,把自己一個鐘頭前經歷過的事情藉由語言傳達,它們是這樣的相似、這麼的悲傷,讓他們更有同病相憐的感受。
分享了彼此的故事之後,悲傷的奔流像找到一角缺口嘩啦啦流洩,讓心裡蓄滿情傷的水庫得以洩洪減壓。
那一杯點綴他們心痛的失戀咖啡在這時送了上來。
他們同時執杯向對方致敬,小心翼翼在熱氣氤氳下啜進一口,四道眉毛再度極有默契打上難解的死結,痛苦的表情讓彼此的臉變得猙獰,好像剛受了什麼殘酷的極刑。
天啊!這是什麼鬼咖啡!
「老闆!你到底會不會煮咖啡!」
嗜愛咖啡的梁雨萍在放下杯子後,氣呼呼地怒瞪吧檯裡的老闆。
也在這時,她才發現老闆有副配得上英國紳士西裝的身材和容貌。
但手上的這杯咖啡卻讓她連驚艷的心思都沒有,只想為咖啡豆申訴主人的非法虐待和萃取過度。
「你在開玩笑嗎?這種煮法還能開一家咖啡店!」同樣嗜愛咖啡的柏烈旭接著聲援。「顏色像鋪馬路用的柏油,難喝得像餿掉的味噌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