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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李敏

  「我看不懂中文,妳看得懂嗎?」

  「可以。我十四歲時才來加拿大,而且母親是教中文的老師。」我說。

  「可以告訴我這中文詩是關於什麼?」

  「唔……是關於一個寂寞的女人。」

  「女人?」

  「對。是女的詩人。」

  「那她一定很醜。」

  「何以見得呢?」我問。

  「如果她是漂亮的就不會寂寞。」

  「漂亮並不代表必定找到自己最深愛的人。」

  「但,如果她是漂亮的話,她起碼也會有一個願意聽她心事的男人。」

  「可能她選擇孤獨,寧願寂寞也不退而求其次。」

  「假使她最喜歡的人,在她寂寞時竟然不顧而去,那就不配被她喜歡。反而,那一個明知自己是副選但又不惜代價地去追求她的人,才值得她欣賞。」

  不知是他無意或刻意言論,竟然刺中我的心內弱點。我不得不再三提醒自己,天堯是我的男友,我的男友叫天堯。

  「你呢?最喜歡那一段關於寂寞的文字?」我問他。

  「在我背後的一段。」他無需思索便答了我的問題。

  我讀:「C.E.M.  Joad  1891-1953……何許人?他說這句話時我尚未出世。」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人。」

  我繼續讀:「我將生命花在兩個恆久的選擇上,選擇兩種截然不同的節奏。為了害怕寂寞而惹人注目的節奏,和為了沉悶而嘗試擺脫別人的節奏。」

  「很貼切。」

  「看來這段說話也很適合你的心境。」我說。

  「那麼妳認為我是什麼心境?」

  「一個音樂家充滿節拍的心境。走入掌聲中惹人注目,和走到這間夜店獨自取靈感兼擺脫一些女性追求者。」

  「我沒有很多追求者,你以為我會有嗎?」

  「為什麼沒有?」

  「仰慕我的人只是仰慕我的音樂,但他們不會理會我雖為作家,一樣有血肉之軀的感受,我就是在逃避這類仰慕者。」他淡淡然地說出來。

  「你亦不能對觀眾要求過高。」

  「我想我還是表達不到自己,我的辭令總是差勁。」

  「對方表達能力差不要緊,我有很高的理解力,我知你的感覺,你擁有的是畫家梵高的感覺,對嗎?」

  「正確的比喻。」他點點頭。「有沒有聽過『歌劇院幻影』這套音樂劇?」

  「只聞其名,印象不深刻。」

  「有沒有興趣聽內容?」

  「好。」

  Icarus,是種能夠幫助對像燃燒的人。他應該是一個用蠟造的男孩。他懂得在你最不留意的一刻把友誼的獨光點亮。不自覺,我除了喜歡他的音樂之外,也喜歡聽他敘述的故事,兩者都是娓娓動聽的。他溫柔的聲線,帶點穩重,一點幽默,一點童心,聽他的故事,像冬天不會再來一樣。我自問就沒有一點藝術骨頭,也說不出引人入勝的故事。他說故事的神情像一個在逗孩子睡覺的父親,使我還想起小時候,爸爸總會在淅淅瀝瀝下雨的聲音中,敘述美麗的童話故事給我聽。那時,像每一個小孩子一樣,都會以為童話故事會有相當的可信性,但人長了,才知道「人世」是回怎樣的事。所以,我已經很久沒聽過童話故事了。

  「姬蒂本來只是個歌劇院的配角演員,直到幻影每夜在她房間的機關外教導她歌唱技術,她終於一炮而紅。她沒有見過幻影的真面目,但對幻影卻產生了敬仰和些少愛慕之情,但在這個時候,姬蒂失散了多年青梅竹馬的男友又回來,所以便產生了一個淒美的故事。」

  「幻影是她的恩人,在一般情況下女孩子多數都會以身相許。」

  「但這個情形很不同。」

  「有什麼不同?莫非幻影是一個生得極醜的壞蛋?」

  「看過劇情嗎?妳怎知的。」

  「猜。」

  「幻影有張天生異形的臉,他母親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是一張面具。」

  「這母親真殘忍。」

  「要帶他來到這個世界真殘忍!正因為他臉上的缺陷使他走上了悲劇的道路。沒有人會想親近他,沒有人會待他好,他只有不擇手段地保護自己,有時,在你死我活的情況,只有殺了敵人,他並沒有選擇餘地。」

  「有些壞人是值得同情的。」

  「在其他方面,他是世上罕有的天才。天文地理、建築音樂都精通,而且還有一種磁性具吸引力的聲音。」

  「結局是怎樣?」

  「他成全了那對青梅竹馬的戀人,將自己困在自建的地下室等死亡來臨。」

  「都是生得醜陋累事。」我的意見。

  「如果他生得正常一點,即使是不算俊朗,即使不再有才華,結局也不用如此收場。」

  「怪不得我二哥說生得醜陋原就是罪。」

  「不用做天才,外表也不用太美,做普通人有其樂趣。」

  「這音樂劇你在哪裡看的?」

  「剛剛這個暑期遊覽歐洲時在英國看的。」

  「是啊!是啊!我現在記得這音樂劇的標誌,是一朵玫瑰花在黑騰騰的背景中,還有一個白色的面具。我在倫敦時也見過。」我終於記起了。

  「原來妳也去過倫敦。」

  我想說沒有去過也太遲了:「去過,是剛剛那個暑假的事。」

  「那麼妳有沒有到維也納?」

  「有。」

  「有沒有到歌劇院?」

  「有。」

  「我在維也納歌劇院門外演奏了兩個星期的小提琴。」

  「我知。」

  「妳怎知呢?」

  「我是編劇我當然知。」我在賣關子似的。「我還知道你在維也納有極大的金錢收穫。」

  「唏!妳怎知的?」他緊張起來。

  「有人把一大筆馬克擲進那黑色的小提琴箱內。」

  「那天妳在場見到了嗎?」

  「總之我知。」

  「那,妳恰巧認識我班上的同學,是他們告知妳的。」

  「不。」

  「快告訴我,否則我不載妳回家。」

  「我……」停頓。「就是那個大手筆的豪客了。」

  「原來是妳!」他用不相信的眼光望著我。

  「不相信?」

  「難以。」

  「你最後是演奏拉明洛夫的狂想曲,正確嗎?而且,一奏完便和一些遊客拍照。」

  「不可思議。」他笑得像嬰兒第一次看見玩具一樣。

  「相信吧!世界並不是太大。」

  他望出窗,吸了一口氣,然後又深深地呼出來。之後,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對我說:「怪不得當我第一次在圖書館裡見妳時,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似曾相識,甚至像在前生相識過。」

  「你真的有這種感覺?」

  「對。」

  我們都很興奮,大家對於這些巧遇的安排,不得不驚歎。

  「我給你的錢呢?」

  「都用光了。幹嗎?想我完璧歸趙?」

  「有想過要你還,但其實我又沒有權,因為不是你開口借的,是我自願給你的。」

  「也許,今天應該由我付錢,是嗎?」

  「隨你。」我同意及微笑。

  何處不相逢?是寫程序的傢伙又一把戲。我們談至午夜一時。

  從「寂寞」夜店步至停車場,我看見他帶著一個不能沉下來的笑容。正想問他為什麼把腳弄傷時,他先問我:「為什麼在維也納給我厚厚的賞金?」

  「因為你在我最厭悶時提供了最好的娛樂。」

  「並不是因為我高超的技術?」

  「你期待我如何答你這問題?」

  「沒怎樣期待。」

  「技術也不錯吧!這樣答滿意嗎?」

  看得出他是真的高興,像在充滿花香的公園裡的一隻粉蝶。他的笑容很甜,當你看到他笑時。你自然會被其笑容逗笑。

  「送我回家吧!」我說。

  如果憑他的外型和音樂才華,一定可以勝任愛情的獵人,但據我的判斷,他追求女孩的手法還是很初哥,到底有什麼令他沒變成花花公子?真奇怪!他,和我同行時永遠是走在我前面;他,沒有為我開車門;他,在談話時不敢正視我;他,緊張得連交通燈已轉綠了也不知道;他,絕不吝嗇的笑容令他臉龐也變紅。

  「別忘記來找我還書!」他叮囑。

  「絕不會忘記。」

  「這是我家的電話,有問題找我。」

  他的動機已頗明顯了。

  「如果有問題就找你。」

  「即使沒問題也可以找我。」他笑咪咪地說。

  車子駛到我家門前,我下車了。

  「多謝你的幫忙。」我說。

  「晚安。」

  「晚安。」

  他在東方消失,我一直看著他離去。

  入了屋還未夠半分鐘,門鈴又響了。莫非是Icarus?我往應門,從門上的玻璃見到一個男子的身影。

  「是誰?」我問。

  「是姐夫。」他回答。

  我開門讓他進來。在姐夫的面孔上,看得出心事重重。

  「大姊呢?」他一開口我嗅到酒精的味道。

  「你老婆?」

  「大姊啊?她往哪裡去?」

  「她和二哥往水牛城購物,今天也不會回來。」

  「是嗎?」他懷疑我。

  「還有二哥的女友。」

  幸好我的頭腦也靈活,說謊並不眨眼。說謊也是善意的,因為,我想大姊多是和她的秘密追求者往外去。如果姐夫死要留在此等大姊,剛巧她的秘密情人送她回來,那時一場倫理大慘劇便會發生,可能連我也會受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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