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你。別再讚了!」
「不要想得太多,一切順其自然。」他說。
似乎,他比我想像中更樂觀,他的從容會否只是吃力的假裝?
回到家裡,洗了一個澡,希望可以煥然一新。之後,便開始溫習。第一頁,第二頁的,一頁一頁地看著,但Icarus側著頭奏小提琴的樣子,總是好像廣告片般每十五分鐘便插入我的思潮。
Icarus,裝上翅膀飛上天的少年!
如果他媽媽的英文程度真是那般差,為兒子改得這個動聽的名字也算醒目。
我查閱手頭上一本袖珍英文字典,找不到他的名字。於是,跑到姊姊的房間,拿她十多年前買的一套百科全書,終於我找到了I…Ica…Icarus。
書上寫:Icarus是工匠Daedalus的兒子,Daedalus為兒子造了一雙翅膀。而Icarus用蠟將翅膀裝上,飛出由他父親造的一個迷宮,但因為飛得太接近太陽,熱力把蠟溶化,Icarus墜進愛琴海裡。
「熱力把蠟溶化,墜進愛琴海裡!」我重複書上的最後一行文字。
「太陽溶化那雙蠟造的翅膀!」
沒可能的,Icarus的媽媽一定沒有將這個故事讀完。是她的英文能力所限?還是她的能力所限!飛不成,反而墜下來跌斷腿。但可憐他並不知道命運的安排,當初仍得意洋洋的升上東方那個特大的蛋黃。
就是想他,想他,站得定定地想了不知多久。
「在我房裡幹什麼?」大姊在背後嚇我。
「沒什麼,查字典。」
「我看到剛才有人送妳回來。」
「是同學,我指是同一間大學的。」
「追求妳?」
「怎會?」我又說謊了,是最近向大姊撒的第二個謊言。
「但一個沒有男友在旁監視的女孩,是很容易惹人遐想。他知妳有男友嗎?」
「不清楚他知些什麼。但……」
「但妳猜他不知妳已名花有主,對嗎?」
「我想他不知天堯的事。」
「打算和他坦白嗎?」
「但事情又似未到這個地步,直至……」
「直至什麼?」
「直至他今天主動來接我放學。」
「那麼妳對他又怎樣?」
「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棘手!」姐說。
「也許我明天會和他說清楚。」
「哪一個『他』?」她問。
「哪一個『他』?」我也不知道。
「有什麼感覺?」她追問。
「像逛街購物,起初見到一件自己喜歡的衣服,落了訂說明天去提貨,誰知一出店門,就見到鄰近的店舖有很多差不多款式的,而且還提供更多選擇和服務。」
「妳可以去退換。」
「但手續很麻煩。」
「對。」
「妳的秘密情人又怎樣?」
「他和太太辦了分居手續。」
「噢!他採取主動了!妳又怎樣?」
「他和太太的感情一向不好,即使不是為了我,也可能會有這個結果。」
「姐,妳的情形比我更複雜。」
媽從樓下叫上來:「Victoria,電話!」
「可能是那個『他』。」姊說。
果然。是天堯。心裡產生一種壓抑不住的罪惡感。我拿起了聽筒,他問:「為什麼昨晚找妳不在家?」
「我和朋友去吃晚飯。」
「男的?女的?」
「……女的……」
「我認識的?」
「不。」
他開始放下戒心,和我說他本來想說的話:「近來心情有點亂。」
「為了什麼?」
「有位世伯叫我到他公司幫手,妳認為怎樣?」
「短期的?」我問東。
「是一個好機會,我想學做生意。」他答西。
「那你會何時才回來?」我問南。
「也許妳可以過來探我。」他答北。
「似乎你早已經決定了,為什麼還試探我?」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他努力解釋。「我很尊重妳的意思,但在我的立場,我真的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媽又真的想……」
「又是她!」
「我和妳已經解釋過媽的心情,妳是應該明白的。」
「那麼你媽明白我的心情嗎?」
「Victoria,但,我想為了我倆的將來,妳應該忍耐一下。其實香港也是一個好地方,這裡有很多機會。」
「但我還有好幾年才畢業,莫非你要我半途而廢?」
「我每年可以寄機票給妳,妳在聖誕、暑假、只要一有假便過來,好嗎?」
「那當我畢業後又怎維持這段長途關係?」
「畢業後妳便立刻過來長住。」
「天堯,別這樣天真,我的執照並不是全世界通行的,你叫我回香港,即是叫我從頭開始,恕我做不到。」
「Victoria……」
「別多說,假如你已決定,就不必再考慮我的意見!」我狠狠地掛上電話,沒有再給他說話的機會。
以前我的生命一直很簡單,溫暖的家庭,健康快樂,自從到歐洲之後,自從希臘那夜後,一切都倒轉了。是天堯的錯,生人霸死地!
在自己的睡房哭了一會,眼睛都浮腫了,我都不知在哭什麼?為了什麼?最壞的打算,和天堯分手,其實沒什麼不得了,反正以前又不是未試過失戀的滋味。到底是害怕失去他,還是覺得輸給天堯母親很不甘。我想起Icarus的母親,我不想像她成為老爺奶奶的犧牲品。
反覆思量,睡意全失,縱使身軀已覺十分疲累,很難忍受被別人控制我的命運,討厭被一個對我全無重要性的女人主宰我的去留。
電話再次響了,但已經是深夜時分,為怕吵醒家人,我迅速地接聽了。
「是Victoria嗎?」
「嗯。」
是Icarus,不是天堯。Icarus總懂得在我最空虛的時候出現,他彷彿就是我的「寂寞」夜店,而且他不收最低消費。
他興致勃勃地說:「我還怕妳家人接電話,又或者妳已經睡了。」
「沒有入睡,因為不能。」
「妳猜是什麼?」
「不知道。」
「我剛剛作了一首曲,想聽嗎?」
「好。」
「妳拿住聽筒吧!我會到鋼琴那邊。」
擾擾攘攘了大約半分鐘,我聽到音樂傳出來,是一首中板曲,柔和悅耳。我嘗試想像電話另一面世界,是一個三角鋼琴,一盞黃燈,廣闊的天窗,閃爍的星夜在紫藍色的天幕上和他不能沉下來的微笑。我看著蒙太奇般的片段。
「就是這樣。」他走回來。
「這麼短的。」
「還未完全作好,現在只有初稿。」
「如果只是初稿,算很不錯了。」
「多謝妳沒有倒我台。」
「曲叫什麼名字?」
「叫……叫《維多利亞狂想曲》。」
「多謝。你能入睡嗎?」
Icarus說:「應該是時候去睡,但又不想睡。」
「可以陪我嗎?」
「我可以和妳說通宵電話。」
「我不想用口說話,我想找人出來陪著我,讓我眼看著一個朋友便行。」我要求。
「好。我來接妳。立刻來。」
(9)悲劇英雄的快樂日子
悲劇英雄的快樂日子
十分鐘也未到,他便來到了我家門外,我走進他充滿暖氣的車子,像私奔的羅密歐和朱麗葉,他載我到「寂寞」夜店,但那個鐘數,店子也關了,我們只好坐在皇后碼頭的岸邊,那時已經是十一月天,但我們都不感到寒冷。
「妳的眼睛紅腫了,剛才哭過嗎?」在街燈下他終於看到。
我望著湖,歎了一口氣,沒有回答這沉悶的問題。夜風吹亂我的頭髮。
「妳的頭髮長得很快。」Icarus想逗我說話。
「Icarus。」
「是。」
「我有一件事沒有和你說,因為以前我想還未到適當時候告訴你。」
「妳可以現在就說。」
我再望著湖,正在組織要說的台詞。
「妳可以放心說。」
「Icarus,我有一個男朋友。」終於說了,現在就是等他的反應。
「我早知道這件事。」Icarus說。
「怎會知的?」
「是從圖書館的電腦資料查到的。」他笑著說。
「胡說八道。」
「校園不是那麼大,想知道一個自己暗戀對象的事,並不太難。」
「那麼,為什麼你還敢追求我?」
「因為我知妳其實也像我一樣寂寞。雖然別人說妳已經有男友,但我見妳每天也是獨來獨往,我猜他對妳一定不太好。如果他肯捨妳而去,他就要接受失去妳的後果。」
「他不是捨我而去。」
「我的意思是,假如我有一個像妳的女朋友,我一定會永遠留在妳身邊,免得被人乘虛而入。」
「我不知要和你說些什麼。」
「什麼也不用說,他不配妳愛他,而我,是不會放棄的。」
「走吧!」我說:「快要天亮了。」
「回家嗎?」他很失望似的。
「不。」
「妳今天還要上學。」他在打探。
「不上學了。」
「到哪?」
「去吃早餐,然後陪我逛市中心,我想花點錢。」
「好。」
我們把車子留在湖畔,慢步至市中心,途中看到街上有很多特點,是平時在鬧市留意不到。例如,什麼大廈是揚著什麼旗幟,某些建築物的年份和街頭噴畫的訊息。經過聖安德魯教堂時,我們走進去。教堂裡沒有人,我們揭開聖詩書,唱我們熟悉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