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個可憐的男孩,沒人去愛我……
在生命裡打滾……
隨意來隨意去,隨意高隨意低……
他亦跟著歌詞,輕輕地哼著。
「我二哥很喜歡這首曲。」
「我也是。」
無論怎樣,只要有風吹,什麼也不要緊……
無論怎樣,只要有風吹……
(7)「破」了的人
「破」了的人
難以置信白馬王子因墜馬而弄跛了。
小時候,在香港讀了三年級中文,就是因為默書時,將「跛」字寫成「破」字,所以取不到連續三次一百分兼被母親在家罰寫了三百個「跛」字。
但想深一層,「跛子」和「破子」的意思有很接近的地方。
我生命中遇過三個跛子,三個都是男的。
第一個,在十歲時,他是鄰家的孩子,小兒麻痺症,腳上纏住鐵架,起初我覺得他很可憐,有一天,一大群小朋友到公園玩耍,我在草叢裡找到一粒水晶波子。他想把波子據為已有,一手把我掌中的波子搶過去。我上前追他,他當然不夠我跑,我終於把波子搶回來,但在混亂中我把他推跌了。他摔得腳上膝頭滿是血,其他的小朋友都逃跑了,只有我願意伸手扶他。他沒有接受我的施予,自己從地上掙扎站起來。撥著身上的泥沙,睨著我說:「別想妳可以欺負我,看著瞧!」
一天後,我被媽媽教訓了一頓。媽說那個鄰家跛孩子的父親向她投訴,說我為了搶他的水晶波子,將他推跌在地上,是非被顛倒不特止,媽還要我把波子交出來給他,表面上,他是個弱者。但其實,他就最能利用自己的缺陷來獲得別人的同情和各種好處。
所以,在十歲時,我已經發了毒誓,決定不會再和跛子做朋友。
但,別誤會我是歧視殘廢的人,不過,童年陰影是很難磨滅的。
直至入了醫學院,接觸到很多不同種類的病,漸漸消失了對跛子的偏見。就在醫學院一年級時,給我遇上了生命中的第二個跛子。
他是醫學院的同學,和我同年,在同一個解剖小組。我和他都是班中極少數的中國人,也同是來自香港,所以他時常主動和我談話。
記得有一天,他走過來和我說:「Victoria,妳知為什麼我千辛萬苦也要考入醫學院?」
他無端端地問我,我一時不知怎樣答他,也不肯定他真正的問題是什麼,和期待我答些什麼。
「我想做一個醫生。」他說。
「這當然啦!」
不過他的成績一向不太好,屬於將勤補拙的一類學生。
「妳知我為什麼想當醫生嗎?」
他又拋給我一個難題。「為什麼?」
「我在小學跌斷腿的時候,被送到一間公立醫院,那裡的醫生全都很混帳。替我判斷的那個實習醫生,替我打了無數的針,要我吃了無數粒五顏六色的藥,但仍於事無補。我只是上體操堂上跌了一跤,總不信會弄到這個地步。」
其實,他的英文程度很差,有時連簡單的藥名和名詞也拼不到。我知他讀得很吃力,但吃力未必討好,一年級大考的成績強差人意,校方要求他自動退學,之後便再沒有見過他。
有時同學之間都為他可惜,上天在他身上實在拿走了很多。假如明知是讀不上就不如別讓他考入醫學院。最殘忍的就是先讓人嘗到擁有,然後在最快樂的一刻將所有拿走。
我這位同學本已是個神經質的人,父母給他很大壓力,他自己亦強迫自己。當時,每天見到他也是眼圈黑黑,倦意重重。再加上這次失敗的經驗,想他走入精神崩潰的道路也不是預料以外的事。
但,我又可以做些什麼來幫助他,拯救他?
Icarus就是第三個。
對於他雙腳的缺陷,起初看來還以為是暫時性的輕傷,因為,很難想到他是一個跛了的人。以前,以為自大是他的缺陷,原來寂寞才是他的缺陷。
在這三個我認識的跛子中,我察覺到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擁有很強的意志力。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中,跛了的人只可以盡力保護自己,像我遇到的每一個跛子一樣。
蹣蹣跚跚地走一生的路,並不是件輕易的事。
(8)太陽溶化了他那雙蠟造的翅膀
太陽溶化了他那雙蠟造的翅膀
十一月,日短夜長,感覺上一天就只得十八小時,夏天時剪短了的頭髮已經長了,沒打算去修發,反正沒時間也沒心情,而且,聽說今年長髮也頗流行。
昨天,Icarus到醫院門外等我放學,他坐在他的VW內,按喇叭。
「上車!Victoria!」
見到他的笑容,什麼煩惱也溜走。但,我當然沒有將喜悅表現出來:「什麼事找我?」
「沒什麼。剛剛經過這區,想不如送妳回家。」
其實,我整天都想著他,即使是老師講學時,他側著頭奏小提琴的影像每十五分鐘便會飄在眼前。我已經竭力去不想他,但……我以前還以為自己很理智。
「可否先載我到圖書館還書?」我問。
「沒問題。」
我坐上車時,心如鹿撞。
他問我:「到圖書館還那本《希臘神話故事》?」
「你怎知道?」他實在很留意我生活的小節。
「我想要知的事我可以知。」
車子停在紅燈前。
「今天我在醫院找不到那個朋友。」
「所以妳有點失落。」
「本來是失落,但後來卻為她高興。」
「怎會呢?」
「因為她一定是情況轉好,才會出院。」
「妳可以放心哩。」
「我這個朋友在醫院時,就只有她的媽媽來探望,其他家人都不理她,真可憐。」
「所以妳和她做了朋友,Victoria,想不出妳還有對人的熱誠。」
「只是和她聊聊,也不算幫她什麼。偶然從圖書館裡借一、兩本故事書給她看,算是朋友的義務。」
「那本《希臘神話故事》是妳借給她的?」
「對。今天她早上出院了,書是她托護士還給我的。」
綠燈亮了!他很像有話要說。
「其實,妳知嗎?」
「知什麼?」我問。
「Icarus是一個希臘神話人物。」
「真的嗎?」
「是媽替我改的。她說Icarus是個會飛翔的少年。」
「那麼,也許這本書會有關於你的故事。」
「我媽的英文程度不高,替我改英文名的時候,只是走到我爸爸書房隨意揭揭字典和故事書,無意中發現了這個名字。」
「那你爸沒意見嗎?」
「爸爸那時很忙,在香港跟爺爺做生意,爺爺一向不喜歡我媽,嫌她家境清貧,以為她是為了錢才嫁給我爸,所以我出世時爸爸不在媽身旁。」
「你媽很堅強啊!」
「媽和外婆住在多倫多,爸爸每月寄錢過來,為了孝順爺爺,爸不能不這樣做。」
「但其實你爸愛她嗎?」
「我想他是愛她的,但不知怎去表達,而且在以前舊一代人的古老思想下,女性往往是受害者。」
「為什麼你爸不……」
「他捨不得爺爺的遺產。所以,媽一直過得不快樂。她想我可以飛,像Icarus一樣,將翅膀裝在背上,飛出由他爸爸所建的迷宮外。」
「你媽對你有一份期望,甚至是一份幻想。」
「我也知道。」
早知Icarus是個喜歡說故事的人,但真想不到連他的名字,也藏了一個美麗的神話故事。
由維也納歌劇院到多倫多大學音樂廳,再由圖書館到「寂寞」夜店,星期日下午的見面到今天他來接我放學,都彷彿是程序的巧妙安排,不能不信我倆之間確實有緣存在,但我對他的感覺好像是被困在井底的一個心,甚至連對我自己,我也不敢坦誠地剖白與他那種聯繫的感受。不過,我們是互相仰慕的,至少我敢肯定這點。
那本《希臘神話故事》並沒有記錄任何關於Icarus的故事。我把書交還圖書館後,Icarus便送我回家,本來他想約我到「寂寞」夜店吃晚飯,但因趕迫的功課,被我拒絕了。
車停在我家門前。他問:「明天可以再送妳回家嗎?」
「為什麼這樣問我?你想我怎樣作答?」
「我怕妳會不喜歡我明天再去醫院等妳。」
我不是太明白他說此話的動機。
「其實,」他說:「今天我並不是經過醫院才去找妳,我是刻意去的。」
「是嗎?」我笑。
「但明天我未必可以想到另一個藉口來等妳。」
「Icarus,其實我也不知道你該不該來接我。」
他雙手放在軑盤上,視線在遠方,但聽著我說話。
我說:「有很多東西糾糾纏纏的,也許,我需要一些私人時間和空間去想清楚。」引擎的聲音也頗吵。
Icarus:「我明白的。接受我比接受一個平常人難,我會給妳一點時間。但,我想妳知道,我喜歡妳的笑容,喜歡妳好奇時候的童真,妳對人熱誠的態度,和妳的一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