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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席絹

  「總之,他們沉浸在家財轉頭空的惡夢裡不願醒來。好幾年之後,才開始放下身段去當佃農;有了微薄的收入,總是拿去簽六合彩,成天幻想翻本,賺回一切。幸好他們沒敢學其他堂親去向地下錢莊借錢,不至於增加我們三兄妹的負擔。現在,我得先還完所有的助學貸款,然後掙錢買間公寓。這是我未來十年的目標。」

  「這就是你住在破舊公寓裡的原因?」她瞭解了。

  他撇了下嘴角:

  「小姐,你也沒好到哪裡去好不好?」

  搖頭,輕喃:

  「不同的。」

  他們走到一家賣廣東粥的攤子前,他道:

  「吃這個吧,你的胃才受得住。」

  她抬頭看看遮雨棚,再看看狼藉的桌面,腳下沒動,覺得自己才剛安撫好胃,可不想換成腸道造反。

  言晏認為她該要學會屈就了。不由分說拉她擠入一小塊方桌內,向老闆點了兩碗粥,同時拿過乾淨的抹布擦桌子撣椅子,然後伸手邀請:

  「請上坐,公主陛下。」

  「我——」她皺眉,但沒能說完話,就給壓坐下來。

  「我知道這個時代沒有公主,尤其在台灣。你不必一再聲明,只要我覺得你像,愛怎麼叫,是我的事。」

  粥品端上桌,他忙著撒胡椒加醬料,並鋪滿了一大把香菜。

  「要嗎?」他挖了好大一匙岡山辣椒醬問。

  「不要。」瘋啦!她胃痛才剛好耶,誰會這麼自虐啊?

  他可是愛得很,攪和得他那一大碗全變成紅色,光看就覺得可怕。

  「好吃。」他心滿意足地轉眼間吃掉半碗。

  她的第一口還在嘴邊吹著。

  「你沒有味覺嗎?」哪有人這麼吃的?

  「有呀。」

  「真看不出來。」她拒絕相信。

  唏哩呼嚕地吃完一碗,他揚聲對隔壁攤的蚵仔煎老闆叫道:「老闆,一盤蚵仔煎。」

  「晚餐沒吃?」她問。

  「沒吃的是你。我現在享用的是消夜。」

  「這樣對身體不好。」不管是他吃東西的速度,還是狂撒調味料的行為,都是不好。

  「東西好吃就行了。」有錢人家大概都自有一套養生哲學,但那可不關他這個平凡人的事。要保養,等他老了再說。

  夜茴搖頭:

  「我不認為這樣會好吃。你看起來只是在吃調味料而已,食物本身的味道都被蓋住了。一般來說,調味料只是用來提升食物本身的味道,而不是像你這樣,好像主食是辣醬,配料是這堆麵糊。」

  「這叫蚵仔煎。」他以閩南語正名。「你好像對食物很有研究?」

  「還好。」畢竟她在日本讀的是所謂的新娘學校。

  「你的口味非常清淡。」他又觀察到她吃粥幾乎不加調味料。

  「這樣才吃得出食材本身的美味。」她含了一口清粥,覺得這家店的米粥熬得不夠化,配料也不夠新鮮。但看了看招牌上「一碗五十元」的價格,實在沒得挑剔了。

  「混成一氣也是美味的一種。就像人生,每過一日,就離清純無垢愈遠,永遠回不到剛出生的那一刻。我們身上染了太多塵世的味道,就像這盤蚵仔煎。」

  她挑剔地看著。

  「看不到蚵仔的蚵仔煎,吃的是什麼?」

  這麼廉價的東西,也實在是沒得挑了。他挖起一大匙道:「吃人生裡的酸甜苦辣嘍!」呼嚕,一口吃下。

  「不必在意沒有蚵仔?」

  「就像不必在意我們不若初生時的純潔。」他又挖起一大匙:「重要的是,現在,美味,而我們正在享受著。」

  ※   ※   ※

  難得穿上這件無袖睡衣。今夜太熱,她仍沒習慣台北的炎熱,以及沒有冷氣的公寓。吹著電風扇也不濟事,只好換上清涼的睡衣。

  不是她保守,多年來只穿長袖服飾的原由是不想讓左手臂的傷痕示人。

  當年曉晨嘮叨著她去做磨平美容手術,幾乎天天要提上一回,但她不為所動,頂多開始穿長袖,不分春夏秋冬。

  醜陋的十字傷痕,誰見了都要避開視線;她也不喜歡,但又不願除去它。

  這是紀念。紀念她與曉晨共有的那一段。

  從出生到十七歲,她的生命中只有曉晨啊……

  言晏說,人不可能永遠保有最初無垢的本貌,甚至於年幼時的本心,也不會持續到長大。但,她會。

  她的記憶開得很早,三歲便有了。

  被母親打罵喝斥、關在陰暗不透光的房裡、挨餓……痛苦的過程總是被人記得最深刻,想忘也忘不掉。那大概是她記憶會長得那麼早的原因吧。

  大媽——曉晨的生母早逝,但她對大媽卻是有記憶的。

  「叫媽媽!叫呀!」母親用力捏她後腿的肉。一邊還要努力擠出笑容面對「大姐」。

  「真漂亮的孩子,過來我瞧瞧。」終年纏綿病榻的夫人半坐在床上笑出幾聲咳。

  「去!」被用勁推拉之下,她簡直是被甩到床前。

  撞疼了,但疼痛已不能使三歲的她哭泣,她兩隻烏黑大眼看向大媽,防備著另一波被加諸的打罵。這些叫「媽媽」的,都會打人吧……

  夫人伸出手……

  啊,要打她了,要打她了……她下意識閉上眼。

  「呵,洋娃娃似的,比曉晨俊多了,真可愛。」夫人輕撫她蘋果般的小臉蛋,忍不住傾身在她面頰印下一個親吻。

  啊——她嚇住,不明白這是什麼。

  「正好曉晨缺個上幼稚園的伴,就讓夜茴陪她吧。秀佳,回頭去把夜茴的東西搬到曉晨那邊,姊妹倆正好作伴玩耍。」

  「是,是!我馬上去——」王秀佳狂喜過後才想起好歹要假意推卻一下:「呃……大姐,夜茴只是個野丫頭,怎麼可以陪在小小姐身邊?」

  「為何不可?」夫人嫻雅地笑,蒼白的手放在小女孩頭上溫柔地輕揉:「夜茴可以保護曉晨哪,可陪曉晨一同快快樂樂地過日子,這不很好嗎?對不對,夜茴?」

  夫人的手由頭上滑至小女孩的耳朵,看到上頭一大片青紫,眼中微乎其微地閃過一抹怒火——

  夜茴戒懼要退……要打她了嗎?

  一陣溫暖的輕風摟抱住她,她雙手抵住瘦弱的柔軀,感到暈眩——

  暈眩哪,溺在一片叫做母愛的汪澤中,像要死去。

  也寧願死去……

  「媽媽……」一句輕喚,引出一串淚。

  沒有媽媽了,也不再有曉晨……

  從來就沒有真正屬於她的東西。怎還癡心地硬去渴盼?

  鏡裡花,水中月,全是假的。

  真正存在的,只有這道傷疤而已。

  痛,才是真的。

  「媽媽……」從不敢這麼叫,但她多麼想叫……

  她,從來沒長大過,一直是當年那個害怕的三歲小女孩;留在記憶裡,也活在記憶裡。

  沒有長大。

  徬徨,仍然在。

  生命,一直無依。

  她看到了,三歲的她,蹲在黑暗中哭泣,找不到出口……她的生命……沒有出口……

  第七章

  「碰!」

  巨聲乍響,大門門板狠狠撞上牆壁,來不及彈回門框便「碰咚」打跌攤平在地板上,宣告嗚呼哀哉。

  烏漆抹黑的房子一下子大亮,光影裡走來一道偉岸的男性身形。

  她屏息以待,全身蜷成一團,縮在黑暗中。害怕……期待……

  是誰?視線太迷濛,她看不清。

  男子猛然揪住她雙臂向上一拉——

  是他!她歎息。並不意外啊……

  「你是怎麼回事?今天一整天都沒出門,我知道你冰箱裡沒東西了,又想虐待自己的胃了嗎?那很好,先還我昨天的掛號費一百元、消夜五十元,之後我隨便你想把胃弄穿孔,還是想揪出腸子當跳繩玩!」言晏氣急敗壞。

  「你……踢……踢壞了我的門……」她哽咽地道。

  「我敲了半小時的門都快把手敲斷了,你別說你沒聽到!」他粗魯地抽來面紙拭她的淚。「我知道今天熱死人,但沒看到有人會熱到連眼淚也來冒充汗水。」

  他抹痛了她臉,好粗蠻!

  「幹嘛躲著一個人流汗?」

  「我……在哭……」他看不出來嗎?什麼流汗!

  「胃痛?」他緊張地問。

  她搖頭,想了想,好像胃更有一點痛,所以又點頭。

  這算什麼?考慮胃要不要痛嗎?言晏防患未然地抄起桌上的胃藥——

  咦?昨天剩六包,今天怎麼還是六包?

  「來,吃藥。」

  「我不……」想吃。最後兩個字被他瞪掉,乖乖地張口含下胃片,嚼碎後吞下。

  「OK,我煮了肉骨粥,到我那邊去吃。」他瞪她,預先準備好氣勢,隨時可以瞪掉她的抗議。

  但她一反常態,溫馴得像小羊,竟沒抗議。

  他看了看她,順手抹掉她臉蛋旁最後幾滴殘淚。

  「走啊!」他不是要帶她走?

  這麼好說話?他反倒遲疑,彎身看她。他不想知道她為什麼哭,每個人總會有一兩件傷感的往事來折磨著淚腺,他也有過,所以謹守分際,不多過問。哭泣,有時是必須的,但她現下這麼溫順,他倒有點毛毛的。

  不會是等會出門後準備給他一頓好打吧?

  「看什麼?」不是要去他家吃粥嗎?怎麼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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