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己的處境,她似乎一點也不奇怪,鎮日只是坐在窗邊,靜靜望著窗外變化多端的天空。
她看雲、看月、看星星,細細觀察每一個最微妙的變化,櫻唇總是淺淺抿著,若有所思。
她真的在想些什麼嗎?或者,什麼也不想?
風勁孤身來到小屋,低聲問老嬤嬤,「公主身子如何?飲食正常嗎?送來給她的餐點都吃了嗎?」
「都吃了。只有一道清蒸魚,怎麼也不肯吃。」老嬤嬤略略無奈。
「看來她討厭吃魚的毛病還是沒變啊。」風勁微微地笑,揮手逐退老嬤嬤,推門進屋。
聽聞咿呀聲響,海珊瑚卻是動也不動,仍是撐著雙手趴在窗欞邊,看著窗外。
風勁拉了張椅子,在她身畔坐下。「珊瑚。」他柔聲喚道。
她偏頭瞧他。
「我又來看妳了,妳高不高興?」
她淡淡一笑,不言不語。
她究竟有沒聽懂他說什麼?風勁心一酸,表面卻揚起笑弧,拉起她的手,大掌暖暖地包覆住,「妳在看什麼呢?」他話家常似的問道。
「看雲。」她終於有了反應,細聲應道。
「瞧妳看得那麼入神,有那麼好看嗎?」
「嗯。」她點點頭,明眸又望向窗外,「雲在天上飛,好開心。」
「是嗎?」他隨著她調轉視線,望向天際那一朵朵教風吹著流轉的雲。「妳希望自己是一朵雲嗎?」
「可以嗎?」她天真地眨眨眼,好期待似的睇著他。
「當然可以。」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貼上自己微涼的頰,「妳在我心中,就是一朵最軟最美的雲。」
「那我也可以飛嗎?」她認真地問。
怎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呢?
風勁的心擰得發疼,「傻丫頭。」他幽幽歎息,攬過她纖弱的盾頸。
是真的傻了嗎?從那夜過後,她便成了這副癡癡傻傻的模樣,原以為她受了太大打擊,數日後便會恢復,可如今已過一旬,她的情況仍未見好轉。
該不會這輩子就這麼傻下去吧?
他抽口氣,扳正她身子,捧起她嬌顏,細細盯著她,「妳聽我說,珊瑚。」
「嗯。」她乖巧地回望他,眼眸澄澈清透,不染一絲塵埃。
他忽地發怔,恍惚憶起那日她摔跌在雪地上時,便是以這樣的眼神看他。
那天她說了什麼?
「珊瑚,記不記得妳曾對我說過,每個人都有弱點,都有某個部分特別怕痛--還記得嗎?」他低聲問。
她卻好似完全不記得了,只是靜靜望著他。
「妳就是我的痛。」他捧著她的臉,手指發顫,「妳就是我心中最軟的那部分,妳知道嗎?」
她表情未變。
他喉間一縮,「妳……聽懂我說的話嗎?」
她微歪著頭,像是好奇又似不解地瞧著他。
他深吸氣,一顆心痛得發慌。她,就是他的痛。
「海浪告訴我,我父親是在青樓裡找到妳的,堂堂公主竟被賣進了煙花窟,妳一定很怨吧?」他顫顫撫著她柔嫩的臉頰,「連我都不敢想像,妳長到如今,究竟吃了多少苦?」
她微笑著捉住他大掌,像從前一樣,扳著他的手指頭玩。
風勁看著她的舉動,眼眶忽地一熱,「珊瑚,珊瑚!」他攬她入懷,略微激動地喚她。「妳說話吧!妳告訴我,妳究竟受了多少苦?妳怕冷、怕痛,是因為曾領受過這滋味吧?妳常挨餓受凍嗎?是否時不時就要被人毒打一頓?」
她不語,螓首埋在他胸膛,小手還調皮地扯弄著他衣袖一角。
「我真希望能早些遇見妳,真希望自己能及時將妳救出火坑……」他在她耳畔痛楚地呢喃,「我出現得太遲了,是不是?我若能早點與妳相識相知,興許妳就不會受那麼多折磨了。」
她忽然輕輕推開他,芙顏揚起,對著他露出細白的貝齒,無聲地嬌笑。
這樣的笑容,令他心酸,更心痛。
「妳不恨我嗎?」他癡癡地望她,「我知道妳很怕我丟下妳,很怕我不要妳,我甚至想利用這一點,讓妳乖乖聽我的話,完成我的計畫--我很壞吧?」他澀澀苦笑,「珊瑚,其實妳應該恨我。」
她只是微笑,清澈地、甜美地微笑。
她不恨他,不點也不。他想,他懂得這微笑的含義。
「我倒希望妳能恨我,若是妳能恨我,哪怕只是一絲絲,我也不會如此心痛。」
哪怕只有一絲絲,他也下會如此放心不下。
他咬緊牙關,凝聚所有殘餘的自制力,啞聲坦白,「對不起,珊瑚,我不得不拋下妳。」
她依然微笑著。
他卻忽然不敢看,別過眸,「為了阻止父親的野心,我打算親自率兵迎擊。王城裡有一半騎兵是我的人馬,他們都奉我為主君,都以為我要奪取國君之位,他們只聽我號令,只有我才能領導他們。」他頓了頓,陰鬱地繼續,「到時候,我將成為這個國家的叛國賊,身為女王的雲霓,為了穩住政局,只能對我下格殺令。」
「格殺令。」她清脆地重複這三個字,像孩童牙牙學語,卻對話中含義不明所以。
不懂也好。他也許不能活著回來--這事,她不懂最好。
風勁淡淡牽唇,捧起她容顏,溫柔地在她額上印下一吻,「很久很久以後,妳還會記得我嗎?」他歎息般的問。
她不答話,只是睜著那水亮的烏瞳,瞅著他。
興許會不記得了吧?不記得更好。不記得,她便永遠不會再似從前那般心痛了;不記得,她便能永遠如現今一般快樂。
不記得,最好。
他深深地、長長地凝視她,期吩著能將她此刻的笑顏永鐫心版。
時光,在兩人彼此相凝中,如沙漏般,無聲無息地流逝。
日落,日出,地老,天荒,凡人愛著,總盼著能鎖住永恆,可永恆哪,也只是一首千古傳誦的詩歌。
倏地,蒼黯的天際劃過一道流火,轟然巨響,震動了整座王城。
兩人同時轉頭,望向流火映亮的夜天。
「好美啊!是流星嗎?」海珊瑚好奇地問。
是信號。風勁眼神一黯,表面卻若無其事,「嗯,是流星。好看嗎?」
「好看。」
「那妳乖乖坐在這兒看,我先走了,」他微笑地親了她臉頰一記,站起身。
「你不陪我一起看嗎?」她想留住他。
「我還有些事要做。」他溫柔地望她,「妳自己看好嗎?」
「嗯。」她點點頭,不再強留,安靜地目送他。
他推開門扉,走上通往樹林的小徑。她趴在窗邊,凝望他昂然玉挺的背影。
他忽然回首,朝她送來兩束複雜深刻的眸光,她揮揮手。
「風表哥,要再來看我哦!」她微笑喊,清脆的聲嗓好似最柔軟的片羽,乘風遠揚。
他一時怔立當場,衣袂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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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流火,捎來的,是大軍進犯邊城的信號。
櫻都裡的文武百官見了,個個匆忙整戴衣冠,趕進王宮,與攝政王與公主共商大計。
沒料到百官們一進議事廳,便讓一群不知從哪兒來的叛軍給包圍了,領軍的統領還分出一支騎兵隊闖進鳳凰宮,意欲脅持公主。
可搜遍了鳳凰宮內外,卻尋不著公主人影,騎兵隊掉頭,愕然發現花信早率了禁衛軍等在宮外,甕中捉鱉。
就這樣,在遭到軟禁又迅速獲得釋放的文武大臣們還摸不著頭腦時,一場精心策畫的宮變,已消弭於無形。
而王宮偏門,叛軍仰賴的主君風勁正預備出逃,他挺立存月光下,牽著一匹白馬,身上穿著一襲銀亮的戰衣,頭戴銀盜,英姿煥發,威風凜凜。
「你真的非走不可嗎?風表哥。」披著絳紫斗篷的雲霓揚起容顏,焦急地問他。
「我一定得去。」他堅定地回應,「而且我走了後,妳必須立即與我畫清界線,將我視為叛國賊,下達格殺令。」
她刷白了臉,「一定得這麼做嗎?」
「妳若不如此做,花、火、水三大氏族便無法名正言順地起兵討伐我,風氏那些長老一定會趁機分化,甚至鼓動百姓作亂。」
「可是風表哥,你明明不是--」
「聽我的話!」他嚴厲地打斷她,「若是千櫻因妳一念之慈陷入動盪不安,妳擔得起這責任嗎?」
她惘然。
「我既被風氏一族奉為主君,他們的罪便當由我來承擔。」他放柔了語氣,「何況我和雪鄉簽了密約,這事遲早也會爆發出來,為免引來羽竹的報復,妳更有必要與我撇清關係,將一切推到我身上。」
雲霓一震。這恐怕才是風勁堅持自己非擔上罪名不可的主因吧。他擔憂鄰國的戰事或許會影響到千櫻,所以才事先預防。
「你連這點都算計好了,表哥。」她悵然望他,「我真的不如你,我……對不住你。」
「該說對不住的人是我。」他澀澀說道,「這一切都是我惹來的,與妳何干?
「可是--」
「若妳真覺得過意不去,就答應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