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咪,我要開刀。」小琛虛弱說。
「小琛不害怕嗎?」晁寧撫著兒子的頭,那上面連一根頭髮都沒有了。
「醫生叔叔說,壞細胞很凶,它愛吃我的身體,把腳切斷,它留在斷掉的腳裡面,不能再跑出來害我,我就可以跟你們永遠在一起。」剛睡飽吃飽,小琛的精神算是好的,但幾句話仍說得他上氣不接下氣,
要永遠在一起是嗎?
好!不等了,小琛一開完刀,他馬上向袖喬和家人攤牌,這次不管父母親支不支持,他都要照自己的心意做事。
「小琛很棒,等開完刀,爸爸找專家替你做一雙很棒的腳,到時你還是可以到處走動玩耍。」
「好。」他點頭乖巧。
「動手術時,爸爸和媽咪進去陪你,我保證,你醒來第一眼,就會馬上看到我們。」
「好。」
他的回答更小聲,小琛又想睡了,靠在媽咪肩上,媽咪香香的身體,相爸爸壓在他腦袋瓜的大手讓他好舒服。
不怕,小琛不怕,小琛會健康長大,小琛沒有腳,但是有愛他的爸爸媽媽……進入夢鄉,小琛的嘴微微上揚。
第八章
醫院外面,意興闌珊的秋季。
寒流提早報到,刮起陣陣寒意,樹梢的雀鳥縮頭縮腦,飄落的黃葉低訴哀歌,夏已過,秋將盡。
打開外套扣子,晁寧把程黎包在懷間,淡淡的紅暈染上她的臉,凱旋門下的畫家和旅者回來,那個滔滔不絕說著拿破侖英勇事跡的男人,正用大大的胸懷包容她的心哀。
一樣的安全、一樣的羞赧、一樣的心跳聲、一樣的不願意離開,程黎的眼睛找不到無名英雄火,他們的頭上沒有斜飄細雨,但心思回到從前,淡淡的甜漾起,淺淺的幸福飄散,彷彿他們之間從未間斷。
認真算算,他們沒有真正熟悉過。這麼一份半生不熟的感覺,居然牽繫起七年愛情,說奇跡,不過分。
「沒問題的,別把事情直往壞處想,贏了這關,小琛戰勝病魔,無限未來將在我們眼前展開。」
他信心滿滿,覺得未來的成功率佔百分之百。
她不曉得他哪裡來的篤定,然他的篤定讓她好心安。
點頭,他粗粗的掌心抹乾她的淚水。
「在婚禮上,我只看妳一眼,我不認得妳,但妳帶淚的眼睛始終在我夢裡出現。」
他的話酸了她的心,他們之間是什麼樣的緣起,又是怎麼樣的緣系,讓他們辛辛苦苦老走不到結局?
她從沒忘記袖喬,沒指望過他「處理」婚姻,她知道該遠離這場缺乏結局的戲劇,只是小琛眼裡對父愛的渴望,讓她下不了決心。
退一步,她想保持安全距離,但是他不允許,晁寧借用自己的強勢力氣,硬把她扣在懷裡。
「丟掉的時光我全想起來了,頭痛現象很久沒出現,醫生恭喜我完全恢復。
前幾年,我老覺得自己錯失什麼,努力尋找卻徒勞無功。雖然我表面風光,事事得心應手,但其實我是沒有把握的,心頭總有說不上來的空虛能力,總有說不上來的厭倦心煩,每次煩心時,我想到妳,拿起紙筆,描繪妳的五官,畫著畫著,暫且平靜、一直到再見妳,空虛不見了,無力感消失了,我的心再度踏實。」
沒有浪漫、沒有甜言蜜語,但他的字字真誠,滿足了她的心。
多麼有成就感的事情呵,她的存在居然使一個男人心底踏實,原來心安不單單是她的事,只要兩人相屬,心安便是共同禮物。
「我翻遍家中抽屜櫃子,找不到我們在機場買的婚戒,但我看到妳把戒指串在項鏈上,時時掛著,在妳心裡,妳一直承認這個婚姻的,是不是?」他從她衣服中拉出墜子,拇指食指緩緩摩蹭,那是他們愛情的見證品。
「我從沒忘記身為妻子的責任。」她在他手心寫字。
「聽話的女人有權得到獎品,妳將擁有一個專心愛妳的男人,他會把妳放心臟正中間,除非他的心臟不再運轉,否則每個跳動,他都會對妳產生新的愛戀。」
晁寧再度緊擁她,是的,他想起他們之間的對話,雖然年代久遠,但效力一樣彰顯。
無奈搖頭,說的容易,她怎能把別人的丈夫當成禮物,這個禮太貴重,她承受不起。
「我說過我喜歡有始有終,妳是我愛情的開始,直到生命終結才能放手的女性,我愛妳,不變不移。」
不變不移又如何?獨立生活多年,幻想已不是她生活的重要點,她清楚自己的定位,清楚僭越是種過分行為。
各有各的想法,靜靜地,他們在秋風中相依恃,假設他們的幸福注定短暫,那麼就好好把握這得來不易的短暫。
靠他更緊,若貪心能夠被允許,她願意多貪一些他的心,只是童年經驗教會她,壞心腸總會得到惡報應,不想了,再想下去,她連難得的「短暫」都將失去。
一輛加長型勞斯萊思停在醫院門口,車子裡走出一名貴婦,她高傲地抬著下巴,準備進醫院。
一個不經意眼神掃過,她看見丈夫的背影出現在醫院前面。
他在等她?他終於願意陪她做產檢?意思是……他想清楚了,他願意接納孩子,一如當年他接納一個他不愛的妻子?
等等,他擁著別的女人,將她收納在大衣裡面,他從未對自己做過那樣的親密舉動啊!她是誰?誰可以佔據他胸前?
當程黎推開晁寧時,袖喬終於看清她的臉。
是程黎!他們又聚在一起?是不是晁寧想起所有的事情?輸了,她居然輸給上帝?
用力摀住唇,她想不顧一切狂叫。
不、不,冷靜一點,她不能喊輸,她要再傾力一搏,是的,她不能輸的!
縮到樑柱後面,她深吸氣吐氣,牙關咬緊,絕不放棄,今天的一切都是她努力爭來的,她絕不拱手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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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沒有了,未來是灰黑色,朦朧的心抓不到真確感覺,她不知道冷也感覺不到痛,站在大馬路上,醫生的話在腦中重複。
「很抱歉,癌細胞轉移,」
很抱歉?抱歉有什麼用?她以為接在痛苦手術之後的,是希望、是未來,哪裡曉得居然是絕望在等候?
雨越下越大,濕透的她,神經麻木,愣愣看著遠方紅綠燈,失去知覺。
沒有哭、沒有哀號,火災夜晚重回眼前,兩具焦黑的屍體,蜷著不自然的姿勢,很痛吧!被火燒的感覺肯定痛徹心扉,要是不要說那句話就好了,要是不要詛咒父母親,也許造物者不至於讓她的生命滿佈荊棘。
就說了,孝順是人類最重要的天性,環境再惡劣,她都不該對父母親過分,活該,是她的錯,全是她的錯。
這麼累的生命還要繼續嗎?
不要了吧,有什麼意義?她欠下兩條命,就還他們兩條呀,小琛死了、她死了,一報還一報,再世為人時,誰也不欠誰。
淒楚一笑,她面向天空。
「爸,媽,等小琛去世,我把命還給你們夠不夠?如果夠了,請把我的聲音還我,讓我在結束前能親口對小琛說,我愛他。」二十年來,第一次,她有了發聲慾望。
吞吞口水,她對空氣喊過幾次小琛,有了氣爆音,卻沒有實質頻率。
她不死心,一試再試,刻意忽略喉間的灼熱乾澀,程黎認定自己有了還債誠意,心寬的老天爺該將聲音歸還。
終於「心肝寶貝」四字出口,總算呵總算,在哀慟中出現難得曙光,
抹抹眼淚,她不哭,臉龐濕濕的不是恐懼,是天水,是老天為她這條可悲生命奏下的哀歌。
不怕,快結束了,日子所剩不多,她什麼都不要,只要小琛快樂。
沒了心,沉重感不再,她踩著吸水布鞋往前,「小琛,媽咪愛你」、「小琛,你是媽咪的心肝寶貝」,一句句,她認真練習。
走進醫院,換下身上的狼狽,不願小琛為她擔心,她要全心全意帶給小琛驚喜。
打開門,更大的「驚喜」等著她,這個驚喜否決了她之前的決定。
那是晁寧的父母親,一對慈祥的老夫婦,他們抱著小琛共敘天倫,那是多麼親密的畫面。
老爺爺拿著畫本耐心地對小琛念故事,奶奶將刨成泥的蘋果一口口餵進小琛嘴裡。
是晁寧向他的父母親坦白?是袖喬聽過她的故事,願意為可憐的小琛讓出丈夫?事情在轉彎處看見生機?
程黎不想,她眼底只有小琛的笑容,只有他眼中煥發出的光采。
她的出現,暫停他們之間的祖孫溫馨,奶奶起身,笑著對小琛說:「正好,媽咪來了,小琛,奶奶請媽咪陪我去買牛奶,你跟爺爺在這裡一下下好不好?」
點點頭,小琛笑得開懷,突然間這麼多親人出現,小琛好快樂。
「媽咪?爺爺給我買好多故事書,每本都好漂亮。」
程黎對他們點頭微笑,走到兒子身旁,摟摟他瘦到不行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