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寧抱起她,讓她的眼睛同自己平視。
「我相信我們之間有緣分,只是我們都太輕易放棄,如果當年我堅持認養妳,妳早早是我的妻子;如果妳在我和袖喬的婚禮上堅持愛我,說不定我已經想起過去,小琛的童年我不至於缺席。
所以,這次我們要堅持,堅持把小琛留在我們身邊,堅持不讓病魔奪去他的生命,聽懂沒,我們都必須堅持。」
「堅持能改變命運嗎?」
「是的。」他不容許猶豫。
「那麼,我努力。」
「很好,我欣賞妳這句。」
勾起她的下巴,細細審視,她和印象中一樣美麗,她沒變,艱辛歲月沒讓她蒼老,只不過,讓她更獨立堅毅。
「我什麼都沒有了,說什麼我都不放棄小琛。」
「這句話又說錯了,妳應該說,妳什麼都有,但就算什麼都有,我們也不放棄小琛。」她有他、有兒子,還有無數段繽紛未來,等他們攜手共游。
他想繼續教訓她同時,兒子清醒,輕喚一聲:「媽咪,我想吐。」
說時遲、那時快,晁寧抱起兒子,程黎拿來垃圾桶,接住他胃中所存不多的糧食。漱過口,晁寧從口袋掏出梅片讓小琛含進嘴裡。
「還不舒服嗎?」晁寧問。
小琛看見母親眼底的焦憂,乖巧搖頭,擠出微笑。「肚子不痛了。」
「那好,我們來吃林阿姨送來的果凍。」林阿姨是晁寧高薪聘來的廚子,她擅長做有機料理和點心。
小琛做過化療,口腔破裂、口水不足,吃任何東西都像嚼臘,胃口變得很糟,幸好營養師經常變化出爽口點心。
「是我最喜歡的橘子果凍嗎?」小琛眼睛閃亮亮,快樂表情看在父母眼裡,快樂異常。
「嗯,還有香蕉凍、水梨凍,你看這個……」晁寧從程黎手中接過餅乾,打開漂亮的玻璃罐,獻寶似地把餅乾捧到兒子面前。「咬咬看,很軟哦,它不會讓你的嘴巴痛,還是覺得硬的話,沒關係,噹噹噹噹,我有杏仁糙米漿,泡一泡就更軟了。」
從沒哄過孩子吃東西,但這些日子,晁寧成了專家,一口飯,一個故事,飛機大炮全出籠,他發覺要兒子身上多長一兩肉,比簽下一紙賺錢合約更累人,不過,這種辛苦……他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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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袖喬尚且不知道程黎存在之前,她不肯將胎兒拿掉,她賭孝順的晁寧會再度為父母親的期待妥協,於是,她轉換態度,將不滿和脾氣收拾乾淨,等待晁寧在最後一分鐘改變心意。
她不再四處打電話查勤、不再挑公司女職員的釁,她認分安靜地在家中當個待產孕婦,她用心做胎教,希望出生的小Baby人見人愛,只要牢牢抓住晁寧對她的歉疚感、只要他不做離婚打算,那麼多一個孫子承歡公婆膝下,不是讓他們徒具形勢的婚姻更具說服力?
何況婆婆心臟不好,不能受重大刺激,所以,她把賭注全壓下去,賭晁寧為母親的健康,不會說出真相,進而無條件接受她和腹中孩子。
這段時間,是晁寧最輕鬆也最辛苦的一段,輕鬆的是少了袖喬的糾纏,他可以全心全意照顧程黎和小琛,辛苦的是,小琛並沒有在他的堅持努力和自信篤定中,病情好轉。
他的身體日漸虛弱,面對林阿姨的健康零食再提不起興趣,甚至連最愛的畫畫都不想,所有狀況讓大人們憂心忡忡。
進出醫院很多次了,情況一次比一次糟糕,當唐醫師評估該動手術,鋸掉小琛的雙腿時,程黎崩潰了。
她奔到陽台上,對著星月號哭,她緊咬手背,深深齒印解除不來心中疼痛。
不要啊、不要啊,將來小琛需要兩條腿帶他到世界各地,看遍無數風景:他要當畫家,他要走上各個舞台,領取大大小小的繪畫獎項。
小琛需要兩條腿領著他走過人生大道,如果能夠,老天爺,可不可以由她來代替?她不需要腿、不需要幸運、不需要未來也不介意失去希望,她願意用所有的自己換取兒子的平安順利。
淚流滿面,閃閃晶瑩跌落紅磚地,流不盡心酸悲苦,不要,她不要這種結局。
門開啟,晁寧進房,他無語,靜靜地佇立。
突如其來的憤怒掀起,理性的程黎變得不理性。
「你走、你走,都是你害的,要是你不出現,要是你不要帶來幸運,老天爺就不會對小琛苛刻。」
凌亂字跡帶出她的心揪,是的,她這種人不配得到幸福,老天給她一點點幸福,就迫不及待收走她最愛的東西,一向如此、一向都是如此啊!
老爺爺收養她,不到兩年便撒手人寰;他帶給她愛情,卻換來七年心碎孤寂;晁寧再度出現,許下光燦未來,卻要拿小琛的生命作交換。
不換不換,這次說什麼她都不換!
「程黎,別這樣,小琛在隔壁,他很擔心妳。」
當程黎聽見唐醫師對小琛做心理輔導,要他勇敢接受手術時,不過幾句,她便掩面奔出房間。
「你走好不好?你不要管我們,讓我們再回去過苦日子,社會對窮人不公平,上蒼自然會對我們多一分疼惜。」
多荒謬無稽的論調啊,但她是真的走投無路了,只要有一點點可能,什麼事、什麼話她都相信,只要小琛好起來,只要小琛好起來……
「清醒、冷靜,妳這樣子幫不了小琛。」
晁寧把她壓進胸前,她的狂亂製造了他的心痛。
誰說她不准過好日子?誰說幸運女神不會眷顧她?不對、錯誤,從今天起,萬能的神仙由他兼任,他要她快樂她便快樂,他要她幸福她便得幸福!
程黎狠狠打他、推他。
她不要他了,她不追求愛情了,她夢醒、她實際,她願意帶著小琛安安穩穩過下去,她不當白雪公主,願做農家女,請還給她兒子吧,她願意務實度日,甘心貧乏終老。
若這是對她搶奪別人丈夫的懲罰,那麼她樂意懺悔,樂意用謀殺愛情換得親情。
晁寧由著她捶打、由若她在自己身上發洩,看著她的淚,心酸一點一點。
「程黎,聽我說,小琛已經夠心慌,妳若不能篤定告訴他,他會好好活下來,他怎有勇氣應付眼前?妳不要害怕、不要恐慌,相信我,不管怎樣我都會陪妳面對這一切。」
他的話拉回她的理智,程黎停止掙扎,安靜地偎在他懷裡,請問可不可以,她選擇不面對?
晁寧環住她的腰自問,那麼纖細的女人,如何走過多年的風雨?生產時的孤寂有沒有讓她獨自飲泣?孩子發燒時的無依、生活窘迫的……不會了,他再不讓這個小小肩膀承擔分毫重量。
收斂淚水,發洩過後,面對仍然是重要工程。
離開他懷間,她寫字,淚暈開字跡。
「昨天……小琛想畫畫,試過好幾次,都沒辦法拿起畫筆,他哭了,眼淚在調色盤匯聚,我捧在手裡準備餵他的乾麵變成濕面,我不想哭、想勇敢,但是我做不到,就像小琛沒辦法拿起畫筆一般。」
「我懂,以後小琛想拿畫筆叫我一聲,我來陪他畫畫;妳想哭的時候,不管是不是半夜十二點,都來找我,我不介意吃湯麵,」
「小琛問,如果他死掉了,會不會變成小天使?他說他不怕死掉,但是害怕看不到爸爸和媽咪,他說一個人在黑黑的地方很恐怖。那是我的錯,以前我值夜班時,曾經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裡,我以為他睡著了沒關係,哪裡知道他半夜起來找不到我,抱著被子,縮在門後哭到天明。」
「以後不會了,我買個大大的床,他睡在中間,我們睡在他旁邊,我說故事給他聽、哄他入睡,妳拍拍他的背,我們要教會他幸福感覺。」就算寵,會把孩子寵壞,他還是要把小琛寵上天。
「我不想開刀、不想動手術,我要和小琛找個沒人的地方隱居,不再去管病情如何,我們要開開心心度過每一分鐘,我要和上蒼打睹,賭我贏祂輸。」她無法忍受小琛失去雙腳的痛苦。
「別說傻話,癌細胞擴散了,不治療?小琛活不下去,眼前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我是護士,見過太多開刀後的病人,你無法想像那種痛苦和憔悴,不要了,我再不要小琛受苦。」
她開始怨恨起自己,別帶小琛到醫院做檢查就好了,說不定他現在背著書包快快樂樂上學校,而不是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她要是不在乎他老跌倒,說不定什麼事情都沒有,全是她的多事,帶給小琛無數痛苦。
「就這一次,我保證,如果開完刀癌細胞還是轉移,我們立刻帶小琛去隱居。我不和老天爺睹,因為我只要贏。」
門敲開,唐醫師推著輪椅帶小琛進來。
程黎和晁寧迎上前去,程黎抱起兒子、晁寧環住妻兒,這是他的家人,本該由他為他們撐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