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吳伯伯。」端起清蒸魚,她跟在吳伯伯身後,走向主屋餐廳。
未踩入門,小書聽見陌生的女音,正在高談闊論。
「我不曉得這裡這麼簡陋,早知道,我就帶一隊工程師南下施工,保證不到一個星期,房子煥然一新。」
後來小書才知道,蘇小姐家裡是做營造的,蓋房子、裝潢房子、賣房子,家業很有些根底。
「謝啦!我們有自己的工程師,妳沒看我們的飯店,不是我誇口,在整個墾丁找不出幾家有我們這種設備的。」小題和蘇真嬋槓上。
「也是啦,我剛剛走一圈,是五星級飯店設施,不過你們的主屋舊了點,和員工宿舍差不多,哪有主人和下人住同等級的房屋。」
下人二字刺入耳,卻清楚提醒了小書,自己和對方相別甚遙的地位。
小書安靜上菜,想趁著蘇小姐高談闊論之際迅速離開,但冠耘不遂她的意,放下筷子,淡淡問她:
「玩夠了,想回來了?」
冷冷七個字從冠耘口中射出,小題和蘇小姐同時住口,望向小書。
「是我要小書去台南幫我辦事情,大哥,你不可以怪她。」小題挺身護在她身前。
「我在和小書說話。」瞪眼小題,他不准妹妹插口。「說,妳去哪裡?」
「我去高雄。」她不習慣對他撒謊。
「妳不錯嘛,我前腳走,妳後腳跟著離開,我還以為妳不會使用特權。」
特權?她哪裡來的特權?小書想哭,卻沒力氣哭。
「既然走了,為什麼還回來?這裡有值得妳戀棧的東西?」冠耘冷冷地說。
「對不起。」她垂頭,不想多作解釋。
「我不認為妳對不起什麼人、什麼事,只不過,妳的行徑帶給其它員工不良示範。」他盡量說得公事化。
「我知道。」
她以為她說了「我知道」,就能抵銷他的憤怒?天真!
「我想,飛雲牧場用不起妳這種大牌員工,妳明天去會計室結算薪水離開。」話說完,他立刻後悔。他真要她走?她走了他不會失落?冠耘沉眉。
他要她走?小書心沉深淵,為什麼?因為他的未婚妻讓他很滿意,他不再需要自己?要不要回答一句「是的,冠耘先生」?小書混沌的腦海裡,缺乏答案。
一向不把女人放在眼裡的姜冠耘居然對下人注意?蘇真嬋望住小題上下打量,小書耀眼的美麗,勾起她的危機意識,她和冠耘之間……不尋常?
「妳叫小書,很漂亮耶,一定有不少男人為妳瘋狂吧!」蘇真嬋說。
小書沒聽見她的聲音,胸中反覆的是他的話。他要她走、要她走呀!纏綿病榻那段畫面回到眼前,苦澀在唇齒間流轉……
徹心的疼、碎心的痛,汩汩鮮血自她身體剝離,每一秒鐘,她都以為自己將隨母親而去。
醫生的雙眉深鎖,一再說:「妳應該早點來的,年紀輕輕……」
背過所有人,淚濕枕畔,想起寶寶的小小生命,小書任罪惡感嚙心。
他的冷漠無情、他的溫柔眼神反覆徘徊在夢境。
又痛了,她的身體讓痛緊緊控制,從頭到腳底,每條神經都在向她呼痛,冷汗自她蒼白額間刷下,手在無人看見的空間顫慄,瀕死的感覺再度回來,她將為自己的殘忍下地獄。
「妳叫作小書是吧,有沒有念過書?鄉下人恐怕不注重教育吧!妳爸爸做什麼的?妳媽媽做什麼……」
燈在轉、地在搖,小書的身子跟著搖搖晃晃,黑暗來臨,屬於死亡的氣息入侵……終於,她暈過去,免除了一場可以預見的羞辱。
小書暈倒時,在蘇真嬋的背間撞一下,撞掉她手中的湯碗,淋出滿身狼狽。
「妳這個沒家教的野女人,妳竟敢……」
她的話沒說完,冠耘大步落到她身後,一把抱起小書離去。
蘇真嬋的錯愕落進小題眼裡,她笑咪咪地往對方痛處踩去。「『大嫂』,我大哥抱著『野女人』離開了。」
呵呵,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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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發燒,全身燙得驚人,冠耘在她房間桌上看見婦產科的藥袋,聯想到他離開前,她來找他談話時的古怪神情。
下意識,他覺得不對,抓起藥袋抱著小書,一路驅車往高雄市區駛去,沒想到,剛入門,護士才瞧小書一眼,就連聲嘮叨:「我就說她不能出院嘛,她硬要出院,現在不是又送回來了!」
很快地,一群護士圍上來,找醫生的、插管的、送急診的,她們七手八腳將兩人分開。
好不容易,冠耘抓到一個護士,向她請教來龍去脈。
「你不是她的家人嗎?」護士問。
「不,我是她的老闆。」這句話,他答得心虛。
「她今天回去上班?」
「對。」
「不要命了!為什麼這麼逞強?」
「可以告訴我,怎麼回事嗎?」
「十幾天前她來院裡,請求院長幫她把孩子拿掉,問題是胎兒已經四個多月,誰敢貿然動手術?
她跪在地上請我們院長救她,說她走投無路,找了一整天,沒有醫院願意替她動手術。可是,她沒有親人陪同,弄不好就是一場醫療糾紛。
後來,她說願意簽下切結書,萬一手術失敗,她願意自行承擔後果,進手術房前,她還把存款簿跟印章交給Miss林,說她沒有親人了,萬一發生不幸,請大家幫忙辦理她的後事。」
她居然說她沒有親人?那麼他這個「養父」算什麼?可是……能怪她嗎?他不也告訴護士小姐,他只是她的「老闆」?
「後來呢?」
「如同院長預期,手術並不順利,姜小書大量失血,差點死在手術台上,幸而她年輕,還是撐了過來,住院十幾天,天天落淚,問她是不是痛?她搖頭。
「昨天,她求院長讓她出院,好像是誰要回來了,她必須趕緊回去歸位,我們覺得奇怪,她不是沒家人嗎?
「今天一大早,她急著趕回家,院長叮嚀她許多注意事項,不過顯然她沒聽進去,否則她不會去上班,不會再被送回來這裡。」
歎氣,為命運多舛的小女生。
冠耘不再接問,然後,他記起稍早吳總管告訴他,他說小書很認真,比以前更賣力工作,說她準備了一桌豐富佳餚為他洗塵。然而,他卻刻意讓小書被蘇真嬋羞辱。
從醫院落地窗向外望去,視線在車水馬龍間游移,冠耘想著兩人的關係,想著他的恨意。第一次,他認真考慮自己的行為是否正確。
從四年前在衣櫃中看見瘦伶伶的小書開始,她讓他驚艷、讓他訝異,一股認養她的衝動在心底成形。
四年來,她長大、她愈加美麗,她的存在讓冠耘矛盾困惑,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恨她?
然後她跟了他……他被更多的矛盾包圍,於是他待她苛刻,對她要求更多,他甚至縱容自己享受她的失意。
他不允許自己對她心疼、不允許自己動心……可是,她為他的一句話,差點兒死在手術台上,卻又表現得若無其事,回到工作崗位,她……
急診室的門打開,打斷了他的翻騰思潮。
小書被推出來,蒼白的臉龐映在蒼白的枕上,似乎隨時,她將消失。
他跟隨醫護人員走入病房,遙遙看著一群陌生人為她盡心,不走近。
是心虛嗎?不,是他厘不清自己的心,他不曉得,心間那一陣一陣微微的抽痛是什麼?不曉得,那道在胸口緩緩流洩的灼熱是什麼?
醫生離開、護士走了,偌大的空間中只剩下他們兩個。
小書睡得極不安穩,她喃喃自語,時而低吟,時而拔尖,冠耘走到她身邊,傾身,欲聽清楚她在說些什麼,他認真,湊得很近。
「知道……不要孩子……對不起……媽媽對不起……小書壞……小書該救你……寶寶對不起……留我……不要走……愛你……」
她的對不起敲在他心口,痛的感覺更鮮明,一顆不在預計範圍內的淚水悄悄落下,沿著她的臉龐墜落。
不!這是錯的,他不該為她心憐,她的存在是為了償還,還清她母親對他的欺騙。至於她的可憐……那是她笨、她蠢,她的頭腦不清楚,不關他的事。
倔傲地拭去頰邊的突發狀況,狠狠的,他提醒自己,是她們對不起他,他對她有恩無過。
轉身,他走出病房,毅然決然。
小書的臉色依然蒼白,喃喃自語亦然,她的人生仍在灰暗地界徘徊,愛情注定她的辛酸。
第四章
時序再往前推進,這年小書二十四歲。
牧場的規模又擴大了數十倍,成為全台灣最大的乳口叩供應場,而飯店部分更是亞洲地區佔地最大、設備最優的度假村。
他成功地結合牧業、旅館業和觀光業,帶動了南台灣的旅遊風氣,也引起國外旅遊界的注意。
最近美國有幾個州頻頻向他釋出善意,希望他到美國開設第二個、第三個飛雲牧場,將他的經營理念帶到美國,帶動他們的觀光產業。這些,冠耘還在審慎評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