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先生,我已經在這個行業裡面。」
「難不成妳接案件,只選真理這一邊?」
「至少我覺得它是真理。」
他們說太多話了,多到她的心臟開始感覺負荷不了。相處十幾年,他們沒有過深談經驗,今天,在她出生後的二十七年三個月零六天,紀錄打破。
「那麼,妳會是個窮律師。」
「所以,我買不起陽明山高級別墅,讓我父母親遷住。」她反刺他一刀。
「妳在酸我?」
「嫉妒是人類正常的情緒之一。」
育箴對他一笑。她的勇氣可佳,也許是紀錄已破,她就像選手拿到奧運金牌般,變得驕傲、無所忌憚。
「我們離題了,說說,為什麼優越條件沒辦法替男人們留住婚姻?」他竟然不介意她的大膽,追問起她的答案。
「當你的其它缺點掩蓋過優點的時候,對不起,優點變成不起眼的東西,然多數時候,優點會為婚姻帶來危機。」
「妳的話太深奧。」
「我再解釋清楚些,比方你的優點是有錢,將來錢可能是促使你離婚的重大原因。」
「怎麼可能?!錢是最能留住人心的物品。」
「假設你的錢讓有心的第三者介入你的婚姻呢?假設你的妻子覺得你對錢的分配不均呢?總有一天,錢會成為你的缺點。再說說男人的外表吧!今天的英朗帥氣,成為明天風流外遇的條件;今天的愛情醱酵點,帶來明天的心碎。再過幾年,對簿公堂時,女人出口『臉皮不能當飯吃』,是很自然的反應。」
「我發覺律師是好辯人種。」
「人們總是難以習慣真理,我原諒你。」她對他大膽。
「下次妳會告訴我,我結不了婚的最大原因,是我的條件好過多數男人。」他挑眉望她。
「你不是普通驕傲。」
育箴盯住他的眼睛。有趣,這是她第-次正視他的眼睛--在他看她的同時。
「如果驕傲是種重大過失,我願意鞠躬向社會大眾道歉。」
他對她幽默?!他們之間的紀錄不斷不斷改寫,不曉得這種情況用糟糕來形容是否貼切。
「道歉是政府要做的事,不是爾等小民的工作。」育箴回他。
「會不會妳看太多婚姻失敗的例子,對婚姻失去信心?」
「也許,不過我始終不理解,當婚姻的存在弊端比正面意義大時,為什麼有無數青年男女情願前仆後繼?」
「說的好。」
「你替我鼓掌?不會吧!你是一條腿跨進墳墓的男人。」
「我還不到八十歲。」
「我指的是婚姻墳墓,過幾年,你和你的大陸新娘結婚,你們將改變習慣,不再過情人節。」
「誰規定夫妻不能過情人節?」
「相信我,你們寧可過掃墓節。」
「婚姻悲觀者!」他批判。
她笑笑不答。她的樂觀隨著她的暗戀,一點一點深埋。
「我想,我離過掃墓節的日子還很久,因為我和蓉蓉解除婚約了。」
他竟然對她說了?!這件事沒人知道,除了他和蓉蓉,現在多了一個第三者。
他解除婚約?育箴做不來正確反應,安慰他?告訴他,婚姻失敗率多過成功率?
她只是傻傻站在他身邊,傻傻看他。
這天天氣晴朗,育箴卻在他的眼中看見烏雲,她沒問為什麼,只是悄悄地取消了晚上的火車票。
第三章
不曉得「他和周蓉蓉解除婚約」這件事代表了什麼意義,育箴沒分析思考,自己可以從中取得幾分可能性。她只是單純地慇勤,慇勤地煮冬瓜麥茶、慇勤地冰毛巾,也慇勤地替母親跑腿,到蘇家送東西。
其實,只要稍微具備理智,她便會察覺,這種行為讓她回到過去,她又是那個不顧一切,只求他看到自己的蠢女生。
但是,沒辦法,一個類似他騎車經過的腳踏車聲、一顆小石頭,或者一陣麥香,都會讓她不由自主聯想到他,不由自主地做些不合實際的幻想。
「十七歲的妳做這種事,可以原諒;二十七歲的妳再存幻想,不單單是可笑而已,哈哈哈!」她對鏡中的自己笑三聲。
幹幹的笑聲,笑不出開心,只笑出尷尬。
真是要命!她變笨了,在他出現的同時。
呼--她吐氣,長長的氣鼓動頰邊長髮,吹出一陣小型波浪。
她應該早早跳上回台北的火車,早早回到工作崗位,處理多到嚇人的離婚案件,再警告自己,婚姻是種容易造成後悔的事情。
叩!小石子打上來,她轉頭望窗外。
「鎮定、鎮定,先檢查自己手上有沒有拿內衣內褲。」她喊完話,低頭看雙手。
「很好,妳沒有,現在去拿六法全書,打開,抱在胸前,走向窗邊,讓他知道妳正在忙。」
她嘴巴喊一個口令,手腳執行一個動作。
「不、不好,還是一手拿檔案,一手拿錄音機,然後對他微笑,用手勢要求他等一下,代表自己忙到不行。」
「當然,妳還有選擇,妳可以匆匆跑到窗邊,告訴他--對不起,我正在講電話,馬上回來。沒錯,這樣看起來比較自然,兩手拿滿東西看起來很做作,有點演戲意味。」
終於,她決定好劇情,站到窗邊,頭往下張望。
人呢?喔!不是他,是街頭小霸王。淡淡失望升起,她垂頭走回床邊。
「姊,開門。」不一會兒,小弟在門外叫。
她懶懶抬頭,懶懶站起身,懶懶開門,南台灣的天氣總是讓人分外慵懶。
「姊,妳一個人在房間裡跟誰說話?」他們家的隔音設備差,秘密藏不了。
「沒啦,我在……」
「在模擬法院辯護?」
博承的聲音自小弟身後傳來,育箴嚇一大跳,原本下垂的懶眉毛,一下子神采奕奕了起來。
「你怎……怎麼……來了?」
她結結巴巴,遺失平日的利落。以這種態度面對客戶,她大概接不到半個CASE。
「妳老了。」博承批評。
「我……我老?」
什麼鬼話?!在律師界她算是年輕美少女呢!居然說她老?他的眼睛被蛤蜊肉糊住,分不清楚事實。
「以前妳的動作沒那麼慢,我石頭一丟,妳會在三秒內出現在窗口。」
「我……我在工作,沒……沒聽到小石頭的聲音。」她扯謊。
「好,下次我挑塊磚頭丟。」
「好啦!你們有話慢慢說,先把賭金給我。」小弟向博承伸手。
他合作地從口袋裡面掏出一千塊給小弟。
「謝啦!給你個良心警告,和我打賭老姊的事,你穩輸不贏。」說完,他晃晃手上的鈔票,招搖離去。
「你們賭我什麼?」
「賭妳看到我會嚇到說話結巴,妳害我損失一千塊錢。」
「我……」
「前天我們聊得不錯,妳自信又意氣風發,再加上妳的工作經驗,我賭妳不會說話結巴,但小弟說,從小到大,妳被我嚴重欺壓,見到我,一定會一口氣提不上來,結結巴巴。他贏了,妳輸掉台塑牛排一客,剩下的資金,我只能請妳吃巷口的芒果刨冰。」
「我很少……很少結巴,我只是……只是……」她在心中搜尋恰當字眼。
「我瞭解,我的紀錄很差,看到我,比妳面對罪犯壓力更大。」
「誰說我看到罪犯有壓力,有壓力的人是他們。」抬高下巴,觸到她的專業領域,她果然意氣風發。
他點頭,瞭解,她是正義使者嘛!「我口渴。」
聽到他口渴,唉……她又乖了。
乖乖下樓、乖乖開冰箱、乖乖把他的最愛獻上。
他咕嚕咕嚕喝下大半瓶,不確定自己喝下的是童時記趣,還是記憶篋裡的熟悉。
「用這種速度喝糖水,你早晚得糖尿病!」她努力要求自己回復正常。
「放心,我的體質好,胰臟強健。」
「找我有事?」
「出去走走。」他不是要求,是命令。
自信的律師小姐會拒絕,並要求他為自己的無禮道歉,但暗戀她的小女生,會將他的無禮視而不見,眼前的她是……又輸了!輸掉的不是簡單的一千塊錢,是對他無止無盡的妥協。
於是她跟在他身後,隨著他兩條長腿交叉,離開家門口。
他的影子很長,長長地落在她的頭頂上方,變成一張捕夢網,由上而下,網住她的思維和身量。
縮在他的影子下方,她不想離去,於是亦步亦趨。
育箴喜歡這種感覺,彷彿她躲人他的護翼,成為他的責任之一,她不曉得這條路有多遠,只想一直走下去,不管是天邊或海角,只要他在前面,跟隨是她的唯一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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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下,她實時收住腳,卻仍然在他轉身時,碰上他的前胸,仰角五十度,她不矮,是他高得太過分。
「以前,我常在這裡打球。」
他彎腰撿起籃球,不曉得是哪個小孩遺忘的,彎腰運球,幾個箭步,他灌籃得分。
他回頭,育箴不在原來的位置,她站到球場邊的榕樹下,那裡是小時候他逼她罰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