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又是一陣瘋狂掌聲。
就在這時,大鼓咚咚獨響,執花婢女們把手中花束一翻,變出了一大顆布造的雪白饅頭。
春兒看得一呆。
艾老爺開始扭起屁股,拉拔了聲兒唱──
「我家饅頭香又甜,一顆賣一錢,你買兩顆,我送一顆,總共三文錢!」
「噗!」春兒一口茶噴了出去。
「我的天!哈哈哈……」駱棄也別過頭,袖子勉強遮住了狂笑。
他根本不知道還有這一套歪編的饅頭詞!若是張來地下有知,曉得他這首「少年游」給改得亂七八糟,恐怕會氣到活轉過來。
艾老爺眨眨眼,對著台下哄堂大笑還是一臉正經。
「你來我給人人愛,嘴開開,笑開懷,今天沒買真無賴,明兒來,爺不賣!」
「哈哈哈……唱得好呀!」春兒拚命拍手放聲大笑。「有骨氣,有原則,賣饅頭就是要這樣!」
「謝謝,謝謝大家的捧場。」艾老爺眉開眼笑,興奮得臉都紅了。
台下開始往上投擲水壺、葡萄、手絹,艾老爺一一接了,先喝了口水,吃了顆葡萄,再抹了抹汗,接下來絲竹聲一轉,續唱起了秦觀的「點絳唇」。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突然,琵琶似玉珠嘈嘈切切急起,艾老爺拔高了嗓音唱道:「我家駱棄,今年剛好二十八,姻緣相誤,年年在歎氣,幸有月老,千里牽線來,好姑娘,滿面嘻嘻,盼兒要珍惜!」
春兒初初聽還沒意識到他詞裡的意思,可再一細想,忍不住頰生雙霞,紅透了小臉。
一時之間,台下百多人全都回頭笑嘻嘻地望著她,眼裡有著滿滿的深意和期許。
她直到這時才瞭解,今晚哪裡是演堂會唱戲曲?壓根就是艾老爺為子求親來了。
春兒一顆芳心又是狂喜又是忐忑,想憋住笑意,卻又管不住那頻頻往上揚的嘴角。
她羞窘地側頭想偷偷打量駱棄是怎麼個看法,卻猛然發現他不知何時已消失在座位上。
春兒的心霎時一緊,莫名的恐慌和僵冷襲上心間。
難道……難道他惱羞成怒就跑走了嗎?
可是眾人的歡呼和鼓掌聲如雷般地震動,她失魂落魄的朝聲音來處望去,頓時傻眼了。
高大挺拔的駱棄神情尷尬、閃閃躲躲地上了台,手裡捧著一大束香味撲鼻的花,無助地瞥了艾老爺一眼。
「呃……」
「少爺!少爺!少爺!」台下眾人已經在狂吼歡叫。「唱唱唱唱唱……」
「駱、駱棄?!」春兒眼睛大睜,下巴幾乎掉下來。
駱棄笑得好不靦腆,唉,這輩子從沒做過這樣丟臉又瘋狂的事,但看到春兒直瞪著他,連眼珠子都快滾出來了,又覺得挺值得的。
好吧!
他心一橫,閉上雙眼,大聲地唱起來──
「姻緣花,求姻緣,好鳳求凰在眼前,千言萬語訴不盡,盼兩心,牽縈在人間。」他輕吁了口氣,在絲竹輕揚悠婉中深情款款唱道:「風雨歇,明月來,團圓美滿似神仙,執子之手偕子老,我和你,相守永不倦。」
春兒癡癡地望著他,哽咽了。
這是真的嗎?
這些文謅謅又好美麗的詩詞都是送給她的?
天啊!她現在該怎麼做才好?她好想哭,又好想笑,一顆心亂糟糟的,熱烘烘得像是有千百盞暖爐齊送暖,好似把她過去十幾年來的孤苦清冷、寂寞委屈和心痛全部蒸發了。
現在,她的心底暖和乾淨得不得了,眼底也盛滿了紅著臉、深情含笑的他。
終於,絲竹歌舞聲漸漸化作幽然的輕吟,駱棄就在這樣曼妙低悠聲中靜靜地凝望著她。
越過千山萬水,越過繁星明月,越過千百眾目睽睽之間,望入了她明亮凝淚歡喜的眼底。
「春兒,你可願嫁給我?」他低沉溫柔地問。
春兒一把摀住因喜悅而逸出嗚咽的小嘴,癡情地、神魂顛倒地望著他。
她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
剎那間,全場百多人全屏息以待這最重要的一刻。
「我、我的天……」她喉頭梗住了。
「天什麼?就說我願意就好啦。」艾老爺在這時出現在她身邊,慈祥地微笑著牽起她的手,「傻丫頭,難道你不喜歡我兒子嗎?」
「我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她又笑又淚,眼兒通紅。「但是……我配得上他嗎?」
「只要兩心相許,哪有什麼配不配的呢?」艾老爺笑著鼓勵道:「上去吧,我想我那笨兒子是真心喜歡著你的,否則打死他怎可能上這檯子唱那情詩?瞧他為你鼓起了多大的勇氣?就算今晚這一唱會讓他被笑上一輩子,他也在所不惜。」
「我只怕,他將來會後悔我不是個完美的女孩子,我並不是個傻兮兮溫柔大方的千金小姐,我、我凶起來嗓門大,掄起桿面棍揍起人來像潑皮,我,我還……」她結結巴巴了起來。
「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駱棄不知何時已帶著那幽香四溢的美麗花束,來到她身畔,輕輕地低語。「嫁我,好嗎?」
他眼底的萬斛深情擊潰了她所有的猶豫、緊張與惶惑。
「好。」她吸吸鼻子,仰頭朝他綻出了最美麗的一朵笑,「好。」
「謝天謝地。」他臉龐瞬間亮了起來,深邃黑眸閃著狂喜的光芒。「也謝謝你。」
「哇!」登時全場歡聲雷動,所有人把手上持著的一朵粉紅色「相思草」全往上拋去。
剎那間,粉紅色花瓣如雨紛紛飄揚散落,在他們的發上、肩上,香味沾染了一身,蕩漾在這明月良夜中。
就像有無數無數的祝福,無數無數的笑意,在夜色裡迴盪著。
駱棄將她攬入懷裡,所有曾經受過的傷痕與陰霾彷彿已在這一刻得到了救贖與痊癒。
他的生命,因她而明亮美妙了起來。
春兒喜悅的淚霧盈盈,仰頭癡望著他。
從今而後,她的人生再也不孤寂,而是像這輪明月般圓圓的,暖暖的,皎潔地照亮了她的心田。
手裡金鸚鵡,
胸前繡鳳凰。
偷眼暗形相。
不如從嫁與,
作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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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春兒就寐在艾府裡,雖說姻緣已定,但是畢竟婚前需守禮,所以她被駱棄依依不捨地送到另一棟「春笑樓」裡。
有六個丫鬟恭恭敬敬歡歡喜喜地伺候著她,春兒坐在溫暖暈黃的宮燈前,一顆心暖暖的,但不禁深思了起來。
把終身托付給了這樣偉岸的心上人,照理說她是從此以後無憂也無慮了。
但是……環顧艾府如皇宮般錦繡富貴的一切,她的心裡卻仍不免有一絲絲的揪疼。
「如果妹妹和娘也能夠享受到這樣好的生活,擁有這樣多的關愛,那該有多好?」她小巧的下巴輕枕上玉臂,輕聲歎息。
血緣骨肉之親哪能說恨就恨,說忘就忘?
今日以前,她哭過、痛過、怨過、恨過,但是真能就此把妹妹和娘親拋在腦後嗎?
不。
「就算要嫁,我也得先安置好她們倆的生活。」她煩躁地撓著頭髮,小臉上漾動的喜色微微散去,代之而起的是鬱悶苦思,「可就算艾府願意給我聘禮,無論多少,一旦交到了娘的手上,怕是三兩天內就賭光了。若是交給妹妹保管,以她的性子一定馬上就被娘給全部哄走了。」
怎麼辦呢?
她就知道她肩上的責任無法這樣輕易卸下,縱然她未來的夫婿是個多麼財勢廣大器宇非凡的男兒。
但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他只是她的未婚夫婿,又不是倒了八輩子的楣,得義務幫她處理這些扎手的煩心事?
就算他肯,她也不忍心。
「唉!」她又歎口氣,怎麼得到了幸福,卻比之前還要更煩惱呢?
以娘的性子,若知道了她將嫁入艾府,一定會上門來大吵大鬧要鉅額聘金的。
她撇了撇唇,鄙夷道:「她一定很高興,總算把女兒賣了個好價錢。」
這可怎麼辦才好?
也許……也許她可以想個兩全什麼什麼美的法子,既可以安安心心嫁人去,也可以讓娘和妹妹衣食無憂。
春兒就這樣支著臉蛋,望著窗外的月亮苦思一整夜。
第九章
天亮了。
想了一整夜,最後春兒只換得了兩枚烏黑眼圈,和頻頻打呵欠的下場。
而辦法呢?連個屁都想不出。
她搖頭歎氣地梳洗完,在丫鬟們的扶持下前去七棠樓和心上人共進早膳。
在嚼著銀絲花卷的當兒,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待會得回家去。」
駱棄笑意溫柔的眼神一怔,不悅道:「回去做什麼?」
她的娘不是心心唸唸想把她推入火坑嗎?他看在她的面子上不去找麻煩已是客氣,怎可能再讓她回去那個不是人住的地方?
「我畢竟還未嫁給你。」她喝了一銀匙的香濃豆漿,忍不住又歎口氣。
這真不像她的風格啊。
可是這些日子來,她是為了歡喜也歎氣,為了難過也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