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自卑,但也不自欺,外表一點也不重要,男人嘛,只要小有成就,就算長成四不像,也還是要得到老婆的。」
她心口沒來由地一窒。
「你--要娶妻了?」
「那是遲早的事,但不是現在。」
「為……為什麼呢?」他似乎對女性不具好感。
他看向遠方,那邊是海岸,燈塔一閃一閃地。
「也許是 我不想在這樣的世俗認定下,成為任何一位女性的次要選擇吧。」笑了笑:「在我還沒認命前,保持這樣最好。」
她也看將過去,笑了。
「你果然很傲氣,我之一刖都告訴自己眼花了。」
「什麼眼花?」瞥來一眼,抓了一把魷魚絲入口。
「你哪,平素溫文敦厚,但要是遇著了奚落你的人,你仍是會笑,但那雙眼可譏誚了。別人說你是沒脾氣的老好人,其實才不。我從不以為誰被嘲弄了,還能心胸寬大地生受,你只是在忍耐,並因而對女性退避三舍。」
他暗自一驚,沒料到自己偽裝功夫竟退化了。
「我看起來很假嗎?」這得立即改進。
「不會,但我看來卻是有一點。當你面對客戶時,顯得很有心機;當你面對一些表現不佳的女性時,客套得很虛偽,但那其實怪不得你,因為她們真的是失禮,正常人早翻臉了。」她歸納了下:「大多時候,你很真誠、很和善,但可由不得人欺到你頭上,但我認為,如果你能發作出心口的不愉快,那就更好了。」
「那對人際關係沒有幫助。」
「可忍氣吞聲只會悶壞自個兒身子骨哪。瞧你,虛火上升才會屢屢流鼻血。」
他流鼻血肯定不是忍氣吞聲所招來的。他心中好笑地想,但不敢明說,此時也不敢把眼光往下移,怕她絕妙好身段又會引發他不由自主的鼻血病發作。
真是!明明不是好色之徒,對女性也敬而遠之的,怎麼竟受不了這麼一丁點視覺震撼?!她甚至沒露出一分一毫肌膚來引人遐思。
「怎麼仰頭了?又要流血了嗎?」她好擔心,直扯他袖子問。
「不、不是,我在看星星,東部的天空很美。」不敢對自己脆弱的鼻膜有信心,他死也不低頭,要是又流下兩管血就糗了。
她成功地被轉移注意力,跟著抬頭。
「啊!真的挺美,像我們那邊……」她輕喃,一時之間,無可遏抑的鄉愁漫天卷地襲來。
他察覺她語氣中罕見的蕭索,問道:
「想家?」
她點頭。想念唐朝,她生長的地方……而那,已不存在於這個叫做二十一世紀的地方,沒了,都沒了。
「一直沒問你,你是哪裡人?」她講話的方式跟一般人不大相同,充滿古味,也不知是怎樣的家庭教育出來的。
她無語,只低頭啜酒,啤酒變得苦了,像她一顆苦出膽汁的心,幾乎要苦出淚液。
「我想你與那位范晴小姐有點親戚關係是吧?」
「或許是,也或許不是。」
什麼意思?他不知道血緣關係可以這麼或許來或許去的,她在開玩笑嗎?
正想追問,她先笑了
「我哪,唐代人,一個唐朝仕女,自認姿色尚可、身段絕佳,卻不幸跌落在二十一世紀,被打成肥胖醜女,聽說這叫報應,所以丟擲我來到這天翻地覆的地方。」
不知她哪來玩笑的心情,明明她眼中閃動淚光。楊敦日看在眼裡,心抽疼了下,陪著道:
「那我們豈不同病相憐?據說本公子在唐朝也是位翩翩美男子,到了這兒,成了胖男子,四處招嫌,更是唏噓不已,咱們難兄難妹,該趁著月色正好,浮一大白才是。」啤酒湊了過去,輕輕碰撞。
她笑,感謝他的體貼,知道她不願弄哭自己,就用這種耍寶的方式轉移她心緒。
「好啦!明天四點還要去太麻裡看日出,你別睡晚了,我還要靠你叫醒呢。」
她點頭,讓他送到門口。
跨出去,一步、二步、三步,便到了她的房門前,她打開門,回頭見他仍在等她安全進門,她輕輕地道:
「唐朝,很遠,我怕是一輩子也回不去了。」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自然不會多說,見他似要開口問,她低聲道晚安,便合上門。
回不去了……
一千多年的距離,一輩子的鄉愁……
她要怎麼去擔負?怎能擔負?
滑坐在地上,掩住面孔,淚一直流。
為什麼?又是誰?到底是誰?
殘忍地讓她回不了家,千年相隔?好可恨啊……
第六章
二十一世紀,台灣的第一道曙光,聽說是從太麻裡升起。於是,台東從此就多了一個觀光景點,周休二日的商機,讓這裡總是擠滿一堆人頭。
「還好吧?」千辛萬苦穿過人牆肉壁,楊敦日將一杯熱咖啡塞入她手中,才落坐在岩石上,跟著所有人相同引頸企盼旭日東昇的那一刻。
她掀開杯蓋,吹著熱氣,溫走兩手的寒意,整個身子都暖和起來。
「很好啊,並不算太冷。」何況她還罩著一件鋪棉大衣呢,他覺得冷嗎?瞄瞄他貼身的大毛衣,夠暖才是。
「我是說,心情如何?」她紅腫的雙眼顯示出昨夜肯定狂哭過的事實,令他看了憂心,想知道是什麼東西觸動到她傷心處,讓平日開朗自信的她哭得這麼慘?
范喜言別開眼,轉移話題:
「哎呀,看到些微金光啦,不知是怎生地好看哩。」
「我們是朋友,對吧?」不讓她顧左右而言它地矇混掉,堅持拉回原話題。
「對呀!酒肉朋友,美食同好嘛!」她遞過去一串烤香腸。「喏,挺好吃的,這種圓圓小小的香腸,串成一串,還真像糖葫蘆。」大方地分他兩顆。
他不客氣地一口咬下四顆。
她呆呆地看著霎時光溜溜的竹籤--
「怎麼全吃掉啦?你該留兩顆給我的。」痛不欲生。
「接下來還有什麼?全奉上來無妨。」心滿意足地嚥下美味,他鼓勵道。
她將所有零嘴全護在懷中,瞪眼道:
「別想。」
楊敦日點頭。
「OK,既然零食已不再是我們之間的話題,那,可以爽快地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了嗎?」
她戒備問:「什麼?」
他聳聳肩:「心情。」
她很快點頭:「非常好。」草率而敷衍。
他極有耐心:「那真好。」涼涼薄薄地。
「看!太陽!」她手指過去。
他很配合地看過去,點頭:
「看到了。」將她臉蛋扳回來。「繼續,你這紅腫的雙眼怎麼回事?」
她終於不耐煩:
「你為何硬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那又不干你的事。」用力打掉他的手。
楊敦日勾起笑,雙手收入褲袋中。
「是,是,不干我的事,即使我以為我們是朋友。」這笑,好客套、好疏離。
這種面孔……她心一抽,硬聲道:
「我們是朋友,但朋友是有界線的!」為什麼他失去了平日的敦厚體貼?吃錯藥似的逼她,她才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因為想家而哭了一整夜!
他,非得用這種虛假的面孔對付她嗎?!
楊敦日仍是在笑。心中的火氣有多旺,眸子就有多冰冷。
「界線?那是說,我超過了?」
「是的,我從不追問別人不願說的隱私,因此我也希望你別逼我。」
「那是說,我也該提醒你,對於我『糟透了』的穿衣品味,其實也是你的事嘍?」
他冷淡的口氣讓她好難受,她咬住下唇:
「你……介意嗎?你覺得這與那是相同嚴重的私己事嗎?」
楊敦日實話實說:
「我能容忍別人笑,但向來不容忍別人企圖改變我,昨天沒反對你要打理我衣著的建議,不代表我是樂意的,但因為我們是朋友,所以願意讓你干涉。」
范喜言眼眶一紅,突然對他感到好抱歉,就拿眼前這一樁來說,他只是關心,但她卻狠狠推他到八千里外,才惹得他動怒,是她的錯呀!
「以……以前,別人總罵我話多,愛論人長短,還一副自命公平正義的模樣,我從不以為自己錯了,所以向來有話直說,我……我覺得自己很強,絕對沒有能讓人非議、有違道德的事,可能、可能是因為常與週遭的人對立,所以我很怕被別人窺覺了弱點,不想讓人家知道,我……也是會哭、會軟弱的……」斷斷續續地又道:「因為,別人一定會拿這個來笑弄反擊我。」
她把自己守護得像只刺蝟般緊密,楊敦日對她有更深的瞭解。這是一個常陷於戰鬥中的女子,把自己弄得草木皆兵。
「你對他人相當不信任。」
「我……只是不安。」他不會瞭解的,她站在這兒,在這個不屬於她的時空之中,多麼茫然。
茫然而恐懼,誰也幫不了她。
「我以為周子立她們是你的好朋友,你對朋友都是這樣嗎?」想到了上次雨中的相逢,這是第二次,她顯得這麼脆弱無助。
唉!幹嘛逼她呢?他開始後悔了。
她看向已浮出半個太陽的海平面,艱難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