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替巧子挑了一件荷葉袖連身裙,領口翻飛出一層又一層白色的薄紗,腰間繫了個漂亮的蝴蝶結,一雙白色絲質手套,一雙和衣服同色的高跟鞋,時髦又不失典雅。
「你沒告訴他,他媽媽生病了?」他還有心情出去吃飯?
巧子望著鏡子裡的自己給裝扮得像個交際花,心情惡劣得什麼也吃不下。
「三爺去過醫院,但老太太已經回家休養,所以沒遇上,不礙事的,三爺說。」千慧開口閉口必尊稱江衡三爺,聽得巧子耳朵發疼。
這是一個被江衡徹底洗過腦的女孩,巧子知道跟她多說什麼都沒用。
「反正他又不關心他的母親,不礙事?說得多輕鬆。」千慧把她的長髮扎得太緊了,「好痛!輕點好嗎?」
「關心的。」千慧忙鬆開手,「你不瞭解三爺,他其實不是個無情的人,只是別人不懂,他也懶得去解釋。」
「你跟著他很久了?」所以你懂他?
「唔,我六歲就跟著他了,」千慧見巧子一臉疑惑,笑著補充說明,「我們都是在孤兒院長大的,他是我們的大哥,其實更像父親,我們什麼都聽他的。」她指的「我們」包括成軒棠和江衡手底下那些為他賣命的兄弟們。
「錯的也聽?」真沒主見。
「聽,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對的,有誰會去懷疑自己的父親?」千慧的話充滿語病,她卻絲毫不覺得。
「他才大你多少,當長輩只怕資格不夠。」
「夠,他比父親好太多了,我們都是他養大的,他偷拐搶騙的每一塊食物、每一分錢,都不吝於跟我們分享,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疼我們了。」
「我想我能夠體會你的心情。」她也曾經流離失所、三餐不濟,渴望有個人來愛。
「因為你也是孤兒?」
「我不是。」巧子的回答令千慧大吃一驚。「我之所以淪落到街頭行乞,完全是拜你的三爺所賜。」
「那麼你是……你指的是……你的父母呢?」
「時候不早,我們該出發了,免得你的三爺等得不耐煩。」沒有回答千慧的話,她兀自持著皮包往房外走。
江衡的司機已在外頭等候多時,千慧站在鐵門旁,用一種複雜難解的眼光目送著巧子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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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瓦房裡裡外外裝潢得極盡奢華,坐在裡頭的十之八九是有錢人。
江衡預定的位子在餐廳向左的最裡邊,一個臨窗的獨立空間。
巧子到時,席上已經坐了五個人,三男兩女,其中她只認得成軒棠,其餘的連面都沒見過。她才坐定,江衡就做主跟服務生點了砂鍋鵪鶉肉煮蘑菇、薄片小牛肉淋覆盆子醬汁、鮑魚煮朝鮮薊,外加一瓶價格昂貴的上好香檳。
這些東西巧子全部前所未聞,也不知好不好吃,但橫豎出錢的是江衡,他高興怎麼著,就怎麼著。
這是她住進鏡園數個月以來,他第一次帶她出來公開亮相,希望沒別的意圖才好。
巧子不自在的坐在江衡身旁,小心翼翼的研究席上眾人臉上的各種神情。
成軒棠禮貌的朝她頷首,並簡單介紹另四人的姓名,饒仲恩、饒仁傑、饒秋敏和饒婉華。
怎麼都姓饒?
他們四人全是江衡旗下事業的實際執行者,非常出色,性格也非常內斂,除非主動問他們話,否則他們是不隨便開口的。
巧子感覺得出來,他們也正懷著滿腹疑團,猜想她究竟是哪號人物。
「你為什麼要代墊那一百五十元的保證金?」江衡一開口竟是質問她這件事。
「天莉說她沒錢。」嘿,她是出自一片好意,這也不行嗎?
「她說她是蔣介石的女兒,你信不信?」江衡沒有告訴她,當日江老太太可是帶了三大箱的金子前來認親的事,她怎麼可能會沒錢?
問這什麼話嘛,巧子瞪了他一眼。「今天就算生病的不是你母親,我照樣會解囊相助。」
「很善良嘛。」即使還有旁人在座,江衡照樣不給她留點顏面,「下回我提名你選好人好事代表。」
「我沒胃口,先告辭——」巧子欲起身時,驚覺江衡的手不知什麼時候搭在她腿上,孔武有力的壓住她。
「坐好,馬上就上菜了,別要小孩子脾氣。」他從沒養成憐香惜玉的習慣,向來只有女人看他的臉色,沒女人敢在他面前拿喬。
「我真的吃不下。」這形同被人挾持的窘況,叫她如何能夠下嚥?
「吃不下也得吃。」他的口氣不慍不火,卻充滿懾人的威儀。
巧子不再作無謂的爭辯,她靜靜坐在位子上,低著頭,對於服務生端上來的美味佳餚視若無睹。
「把你盤裡的食物吃完。」江衡小聲的附在她耳邊命令她。
「這裡的主廚廚藝一流,做出來的餐點都好吃得不得了,你不試試看,保證會後悔。」成軒棠見巧子臉色一片慘綠,江衡又咄咄逼人,忙出來緩頰。
就看在他的面子上勉強吃一點吧,巧子用叉子又了一塊牛肉放進口裡,嗯!果然滋味美極了,齒頰留香。
眾人用餐到一半,紅瓦房的廚師突然走過來跟江衡打招呼,而且用的還是法語。
巧子不懂他們聊些什麼,只見大伙臉上均呈現一片和樂,江衡的法語聽來相當流利,跟那廚師也挺熟的,寒暄過後,他額外送來一大盤水果,並且意味深長的看了巧子一眼。
沒有人給她一點啟示嗎?一個惡貫滿盈的壞人竟然會講法文,勤丘裡當真是臥虎藏龍呵。
「我們的法文都是在孤兒院學的。」
巧子暗忖,還是成軒棠最好,從來不忽略她的無措和疑惑。
成軒棠繼續道:「孤兒院的院長是一位法籍的神父,太小被送進來,不知自己姓什麼的,統統跟著他姓饒,就像他們。」
饒仁傑他們桀然一笑,眼中閃過一抹叫人不易察覺的感傷。
「在裡頭我跟江衡年紀最大,也被盯得最緊,每天得背二十個單字,念三個小時的書,」成軒棠接著說:「不過他不大在乎我讀不讀,倒是江衡,一度神父還打算送他到法國唸書呢。」
哼,江衡是天生壞種,唸書這麼高尚的事情怎麼適合他呢?巧子心想。
她明明不露聲色,連眼珠子也不敢隨便轉動,但江衡還是看出來了她神色間的鄙夷。
「一個乞丐婆都能說日語,懂一兩句法文又有何不可?」
「誰是乞丐婆?」饒秋敏好奇問。
「我。」巧子毫不以為恥,坦白道:「以前我曾經無家可歸、三餐不濟,像野貓野狗一樣在垃圾堆裡找東西裹腹。」
她的坦白意外的引起眾人一陣好感,大家原本冷酷的臉,很快的加溫到沸騰騰的。
這餐飯,到最後是盡興而歸,江衡在成軒棠他們一一離去後,又拖著巧子轉向大廟堤,沿著半荒枯的圳溝往北走,滿天薄雲疾飛,想是快要下雨了。
在濃墨潑灑的夜空下,只聽得到他兩人低低淺淺的腳步聲,他牽著她的手,非常自然的,好像他們是一對相戀已久的愛侶。
「帶我去哪裡?」巧子不安的問。
「哪裡也不去。」他爬上河堤,選了一個平坦看起來頗乾淨的水泥塊要她一同坐下,「以前我三兩天就會從孤兒院溜出來這裡看星星,從天空中挑出最明亮的那一顆,送給自己。」
第六章
夜風從河的對岸狂捲而來,巧子下意識地拉緊衣領,但還是抵禦不了強勁的風勢。
江衡難得憐香惜玉,慷慨脫下外套為她披上。
「你不冷嗎?」
「不冷,最冷的地方在我的心裡面,比較起來,這種風只算是小意思。」他仰望蒼穹,那冰霜一樣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慄。
「我忘了,你是個冷心冷血的人。」想起他的種種惡劣行徑,她就忍不住要諷刺他幾句。
「所以才活得夠長夠久。」他說話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能夠那樣寡情於一切?巧子望著他眉宇下的淡漠和無謂,突然有所領悟;是心死,一個人連心都死了,自然也就了無溫度了。
長年貧苦無依,造就了他的孤絕,除了冷眼看待人世,還能如何?
而她呢?不也一樣。她的苦是他造成的,仇人非常清楚,讓她可以找著機會就報復;但他呢?怎麼有那麼狠心的父母,將自己的孩子拋棄?
難怪他死也不肯給江華好臉色看。
巧子不知是心疼自己,還是心疼他,方寸間竟劇烈的痛了起來。
「有那麼多人愛你,還不能化解你心中的仇恨?」她看得出來,他那些同樣來自孤兒院的同伴們,對他是既愛且敬得無以復加。
「不能。」他回答得直截了當,因為恨是他活下去的最大支柱呵!
「不苦嗎?背負得那麼多。」
「你在心疼我?」他眼中難能可貴的閃現一簇晶芒。
「別誤會,我純粹是出於好奇。」巧子將身子挪開他一點,以明示她真的沒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