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興叔此話一出口,身後的水手們為之嘩然,他們急急的勸慰著看來似乎非常得人望的阿興叔,但對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阿南,倒是沒有人理會他。
遠遠地依著船梔曬著太陽的姬沄,對這船上水手們的紀律自持感到訝異。難怪是可以稱霸近海的康家船隊。看他們這般的將上康家船隊做工,當成是如此光榮的差使。
這康家船隊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團隊?從上船到現在,她絲毫感覺不出這船上有任何制度,但這麼說卻又不太正確。因為,無論在哪個角落,或是哪個水手的臉上,都是井井有條和心悅誠服。倘若非以德服人,有可能得到這麼好的效果嗎?
另方的艙房閃出幾條人影,看到走在最前頭的那個人時,姬沄忍不住心頭一顫地別過頭去。
並非是她不想見到滿臉心事重重的旅祺,而是,她壓根兒不知該如何面對他。自從那日,所謂的蘭芷散事件之後,這兩天來,她只見過旅祺幾次,但都只是遠遠地瞄到他匆忙的身影,在偌大的越雲號來回穿梭。
但見不到他就不會想他嗎?事實上,每夜更深人靜時,輾轉反側地枯坐床榻,對於總是縈繞腦際的人影,她感到既幸福又痛苦。
不該再這樣下去了!不止一次的告訴自己:我是玥妍公主的侍女,我該為公主的安危擔憂,而不是將所有的心思都灌注在那個高大威猛的男子身上。
但真能夠說不想就不想嗎?煩躁地踢踢那堆成捆地堆放在甲板上,比她胳臂還粗的繩索,姬沄長長地歎口氣。
國仇家恨難報,待自己如姊妹般親的玥妍公主又不知所蹤……姬沄啊姬沄,你為何還要自尋煩惱呢?只是,被時勢所限,困居在此海天之際的我,究竟該怎麼辦?
遠遠的看到渾身鵝黃衣裙,滿頭烏黑雲鬢堆成倭墜髻,餘下兩綹長長的辮子,正迎風靠在梔幹上的姬沄,旅祺立即快步地朝她走去。
「姬沄.」到姬法身畔後,旅祺皺起眉頭地打量著形單影隻的她,「這阿光呢?我要他好生服侍你……」
「不是他的錯,是我要他走的。」
「怎麼?難道他服侍你不認真?或是衝撞你……」
「沒有的事。是我看全船上的人都在忙,而我又沒有什麼可給他做的事,何不就讓他去幫其他人呢?」被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姬沄粉頸低垂囁嚅說道。
「原來是這麼回事。姬沄,這阿光可不是個普通小廝,他上祖三代皆服膺我康家,他自幼苦習武藝,我派他跟在你身邊,除了服侍你之外,也可護衛你的安全。」輕輕鬆鬆地伸手攬住姬沄肩頭,旅祺示意她和自己一起走。
原本嘈雜囂鬧的船舷畔,乍見到並肩而行的旅祺和姬沄時,忽然間變得鴉雀無聲,全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倆猛瞧。
「你們什麼都不必再提了。」迎向哭得淅瀝嘩啦的阿南,以及滿臉愧色的阿興叔,旅祺舉起手制止他們爭先恐後的吵著要先申訴的舉動。
「當家的,這小子立過誓又破誓,當初是我向你打包票擔保他,現在,我就是下船也無話可說。」朝旅祺不住地打恭做揖,阿興平板的臉上淨是坦然。
「當家的,全都是我的不對,求當家的不要趕我阿叔下船,他一家老小十幾口,全都巴等著他賺錢養家……」跪在甲板上連連磕著頭,阿南直到此時才明白事態嚴重。
「當家的,請當家的念在阿興叔為康家賣命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是啊,當家的,阿興叔家裡頭有個癱了的老娘親,再說這阿南的爹也瘸了條腿,這一家子的生計,全靠阿興叔在挑,當家的,你就可憐可憐他們吧!」
週遭的水手跟家丁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替阿興叔跟阿南求著情。
看著那些面孔淳厚的人們,姬沄深深地感動著。這麼濃郁的人情味,是她從未感受過的。自幼在宮闈中成長,及長又陪侍在身處險境的玥妍公主身畔,每日都是戰戰兢兢的過著日子,即使是跟宮中派來的官人婢女內侍們嘻哈玩耍之際,她還是不敢稍加放鬆,時時保持著繃得緊緊的警戒狀態,防禦著別人。
憶及那段想起來仍心情沉重的日子,姬沄忍不住蹙眉地別過頭去,默然不語。
「怎麼啦?哪兒不舒服嗎?」像道利刃劃破汪洋般,越雲號在越來越高起的浪頭間,顛簸著前進著。扶住因而踉蹌了一下、身形搖晃的姬沄,渾然不知她心思的旅祺咧嘴露出個溫煦的微笑詢問她。
「沒有。」對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感到有股電流般流竄全身的悸動,姬沄抬起頭對他嫣然一笑,微微地搖著頭。
我明白了,就是他的和煦和體貼,使我無法分秒放開對他的思慕。這種感覺是那麼的陌生,卻使人無法忽視源源自心底那找不出起點和終點的深切情意。只是,這難說出口的情意,可會有結束的一天?
在她思緒流轉之際,那些水手和家丁們在管家的吆喝之下,全都噤若寒蟬地垂手而立。管家雙手背在身後,昂首激動地訓誡著他們。
「沒有人膽敢質疑海涯孤鯊的信用,同樣的,也從沒有人敢對海涯孤鯊扯謊破誓。既然當初是你做保將阿南留下,現在他又捅出褸子,自然是該由你負責。」
冷眼瞟向滿臉惶恐之色的阿興跟阿南,管家邁著大步地衝到他們面前,他伸出食指,疾疾指向阿興額頭,像酷吏般地邊數落阿興,邊擊敲在他太陽穴上。
「今天念在你這大半輩子都為康家賣命,你就下船去吧!我也不是那種趕盡殺絕的人,但是少爺的威信為重,所以我盤算了一下,你就到敉雲號上捕魚去。」
根本連看也不看旅祺一眼,管家說完之後,由鼻孔噴出聲冷哼:「還不快給我滾!」
蒼白著臉地顫抖身子,阿興欲言又止地盯著旅祺,但在管家楊金源再三的斥責下,他只有無奈地起身,拉著阿南向已經垂掛好繩梯的船舷走去。
兩眼橫掃所有在場的水手與家丁們一眼,管家志得意滿地發出陣狂笑,而後他狠狠地盯住所有的人:「你們都給我記住了,爾後再有誰犯了規戒,休怪我手下無情。還有,我已經決定自下月起,每人俸金減二十兩。」
他的話如投入湖心的巨石,立即激起碩大迴響,水手和家丁們都敢怒不敢言地將視線轉向佇立一旁的旅祺。
接收到那些憤怒不甘的眼光,旅祺往前跨了一步。
「管家,我想康家給大家的薪金,都是他們應得的酬勞,沒有必要減少。再者,這阿興叔已在船上近三十年。當初也是他們這班老部屬,追隨我爹而打下江山……」
「少爺,老奴都是依法行事。」
「這我明白,但這情理法兼顧也未嘗不可。到敉雲號捕魚,賺些蠅頭小利,對阿興叔一家老小的溫飽,恐成問題。
畢竟那敉雲號只是稼穡閒餘的佃農們出海撈些魚蝦、補貼家計的小舢板船……「
「少爺,你是認為老奴我處置不妥?」
「管家,依我之見,這俸金之事就此打消,至於阿興叔嘛……」旅祺說著轉向了一直只是靜靜地佇立在身畔的姬沄,「姬沄,你認為呢?」
訝異地抬起頭望向旅祺,姬沄從沒想到他會徵詢自己的看法。她抿抿唇,而後轉向遠遠雲彩片片的天際。
「姬沄身為公子之客,自是不便對薪津之事多加置喙。但這阿興叔既是多年元老,為人又是如此重然諾,況且是他自請獲罪,已屬難能可為。且公子尚要去追剿被劫持的凌雲號,正是用人之際……」轉頭看到笑逐顏開了的旅棋,姬沄倏倏然地閉上嘴,被他那融得了冰雪的笑容,眩惑得幾乎要呆住了。
「好,好,好個用人之際。阿興叔,你就留下來吧,如姬沄姑娘說,往後還要多仰仗你。」拍拍喜極而泣的阿興叔肩頭,旅祺面色一整地轉向在旁以期待的眼光看著自己的阿南。「至於你阿南,你若再貪杯,我必然將你趕出康家所有的產業,你可聽明白了?」
在所有人的歡呼中,旅祺伸手制止了嘈鬧聲。「阿南,你生得人高馬大,孔武有力,我派你一個任務。」
「當家的請說,阿南我拚死也會做到的,當家的!」
「嗯,你最好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阿南,我要你當姬沄姑娘的侍從,跟阿光兩人好生保護姬沄姑娘的安全。現在,下去吧!」打發走歡天喜地的水手和家丁們之後,旅祺轉向了疑惑地盯著他的姬沄,笑而不語地擁著她往前走,對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管家視而不見地擦身而過。
總算解決了這些煩人的瑣事,現在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這樣輕鬆愜意的伴著姬沄.瀏覽著遠處波波白浪和櫛次鱗比的白雲相映成趣,旅祺難以控制而衝動地執起了姬沄的手,像個急於展示自己玩具的小孩般,拉著姬沄奔跑在寬闊的甲板上。